巳時末,南衙。
蕭九矜放下酒樓的幕簾,微微歎了口氣。
因知不可自己出現去找燕乙,所以她便尋了個衙門對口的酒樓坐下,邊用飯邊望著府衙門口。
今日蕭九矜出來沒帶侍女,凡事便要親力親為;時刻要注意著府衙大門官員往來,看久了,不禁令她感覺眼睛發酸。
而終於等到燕乙出來,已是接近未時了。
燕乙出來時身邊還跟著幾位著文官服飾的官員,幾人交談著,向酒樓走來。
蕭九矜看著他,待他望向自己這邊時衝他吹了個口哨;燕乙被這聲哨聲吸引著往這邊瞥了一眼,自然便望見酒樓露台旁雅間紗簾後蕭九矜的身影。
可出乎蕭九矜意料,燕乙沒有任何表示,反而皺了皺眉,自然地收回了目光。
“聽聞文軒閣進了江南那邊新製成的煙香墨,恰好衙裡墨錠也快用完了。怕晚去了這新墨也要賣完,不如各位先行去酒樓叫菜?我去將那墨預定了便來。”
蕭九矜正疑惑,卻聽見燕乙與同僚的交談聲從樓下傳來;他的聲音不大,卻正好能讓軒窗邊的她聽見。
“欸?這煙香墨我倒是也有聽聞……說是色澤靚麗的墨中極品?這文軒閣不就在旁邊麼,不如我同你一同去看看?”
一文官也眼睛一亮,饒有興趣地看向燕乙。
“沒想到燕大人不僅擅武,在這文墨之道上也有如此研究,真是令我等欽佩。難得閒暇,不如便一同去看看吧。”又一人笑道。
於是蕭九矜便見著他們一行人調轉了方向,向那文軒閣走去。
饒是再遲鈍此時也該意識到不對勁了,更何況她向來敏銳。
她眸色微沉,麵上卻也裝作無事,衝一旁正忙碌的小二招了招手:“再添一盞茶,然後結賬。”
“好嘞!客官稍等!”
——歌台暖融,春台明霽。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蕭九矜才又望見燕乙一行人從那文軒閣出來,均是興儘而歸的模樣。
她一路看著燕乙,對方並沒有什麼旁的舉動,隻是在從文軒閣出來時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後便很快又轉過頭去與旁人交談。
蕭九矜本想起身,可猶豫許久,卻是又坐了回去。
燕乙幾人入了酒樓,似是進了旁的雅間,從蕭九矜的位置再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客官,您已在這坐了幾個時辰了……可是在等什麼人?”蕭九矜正回過頭,跑堂的小二卻是端著一小碟點心,撩開了雅間的紗簾。
“抱歉,我這便走。”蕭九矜一愣,眸中神色更深。“我在等我心上人,可如今再過一個時辰太陽都要落山了,想必他今日是不會來了。”
“……”
聽這話,那小二更是一愣,見著蕭九矜“麵露憂傷”的模樣,有些無措;而未待他說些什麼,蕭九矜便已起身出了酒樓。
春末夏初,下午的天氣不涼不正是人門出行的好時候。蕭九矜跟隨著街上閒逛的少女們,東看看珠飾、西看看花酒,最終逛了一圈,最終卻也走進那文軒閣中。
“掌櫃的,聽聞您家新進了江南來的煙香墨?不知可還有餘量?”
“這煙香墨可是不限量的呀,隻是今日第一日售賣隻拿了部分擺出來而已;諾,就在那邊。”
“這煙香墨的墨色可謂是濃淡相宜;您可自己去試用下,看看色澤合您期許不?”
“好。”蕭九矜笑著應道,心中微動。
她走到試墨那處,隻見木桌上攤開著一張宣紙,上麵已有許多人的試色的筆跡。
而就在雜亂不同的筆跡中,紙張一側的規整館閣體則格外顯眼。
蕭九矜細細看去,在那細看便知是不同人所寫的規整字跡之下,還有一副與它們風格格外不同的“畫作”。
——一隻黃雀棲於高枝,樹下是幾叢灌木,有一螳螂藏匿其中。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蕭九矜喃喃,心下微動。
她垂下雙眸,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圍卻也未見到形跡可疑之人,便飛速提筆,在燕乙的畫作上添了幾筆:城闕之外,明月、青石、高山、湖泊。
這幾筆所描繪的,便是京郊西山道口的模樣。
…………
是夜,明月高懸。
京郊西山,說是西山,隻因山上西山寺聞名,實則隻是個小山坡而已。
而上山之路匿於林間,由塊塊青石板鋪成。
蕭九矜候在竹林外,待到午夜,終於等來了燕乙的身影。
“郡主。”燕乙穿著輕便的短裝,走上前來。“能明白微臣所述,郡主果真聰慧。”
“跟蹤我的,是什麼人?”蕭九矜回過身來,問。
燕乙搖頭:“微臣不知,可看上去隻是尋常人?郡主心中可有猜想。”
“那應是皇後的人。”蕭九矜心下了然,不由歎道。
“不說這個了,我今日來尋你,是想讓你幫我探個地方。”
蕭九矜笑笑,頓了頓,接著說道。
“便是這山道間的一彆院。想讓你幫忙將彆院裡的東西,有多少種類,各類都帶出來些。”
“……不知郡主想讓我取的是何物?”燕乙見蕭九矜一副輕鬆笑著的模樣,卻是滿頭霧水。
“是火藥。”蕭九矜正色,“前幾日我上山祈福,偶然遇見張閣老進出此院落;在院外偷聽才知,他竟在做這軍火生意。”
“隻是如今朝中無人,張閣老又是父皇心腹;也不知是父皇縱容還是他自作主張,便請您前去看看這火藥的配比,究竟能盈利多少銀子?若這數額大了,吾便要上封折子告知父皇才好。”
燕乙默然,望向蕭九矜。
他的眼中仍帶著懷疑與不信任,可蕭九矜卻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目光清澈,好似全無私心一般。
“……好。”蕭九矜見燕乙打量了她許久,最終還是應下。
她無意向燕乙解釋其他,也知道對方清楚,建立信任需要時間。
蕭九矜需要燕乙證明他的忠誠,證明他值得信任。
她領著燕乙,來到了能看見小院的位置;小院外門緊閉,從外看便是普通覆蓋人家的宅院的模樣。
“小心些,要是被抓到了便表明身份,彆被當成賊人殺了。”
蕭九矜提醒道。
燕乙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院牆下,衝蕭九矜點了點頭,翻了進去。
望著燕乙消失在牆頭,蕭九矜垂下眼眸。
先前與許芸一同在北境時她便聽過許芸感慨謝紹身邊的侍衛個個武藝精湛、顯然是從各地人牙子那尋來的根骨好的孩童自小培養;這藏了火藥的小院,看守的侍衛雖肯定不如謝紹身邊親侍,卻也定是一等一的高手。
燕乙若能在不驚動院內侍衛的前提下取出火藥試樣,那其積累之深,可想而知。
“——哢嚓。”
!!!
而正在此時,蕭九矜本躲在竹林中望著院牆出神,卻忽然聽見山道那邊傳來聲響;不由大驚。
山道之上,有月光粼粼灑在登山的石板路上,亦灑了拾階而上的那人滿身。
蕭九矜就這麼怔怔地望著謝紹一步步向上走,眼見便要走到她所在的高度;毫無疑問,謝紹也是要去那院中。
可是燕乙還沒出來。
——蕭九矜反應過來,心裡頓時警鈴大作。
她沒有忘記,在雪峪峽與許芸分彆前許芸也曾提醒她——“昭王武功高強,大周可與其匹敵者一二而已。”
而彼時即將分彆,她也沒放在心上,隻是想著緩和嚴肅的氛圍便笑著問許芸:“那你呢?比起他如何?”
那時許芸沒有笑,反而難得認真想了想,說:“昭王若為首,我次之,王府親衛再次之。”
“而他與五個我單挑,或許是平手?”
“……”
蕭九矜想起從前的這幕,不禁感到一震頭痛。
燕乙進院許久也沒傳來聲響,想來是沒遇到麻煩;可現今,謝紹進了院,便會成為最大的麻煩。
況謝紹此人對外人向來雷霆手段,抓了燕乙若招攬不能,必殺之。
“哎呦!”
“……樂安?你怎麼在這?”
——蕭九矜歎了口氣,故意假裝被石頭絆了腳,發出了聲響。聲音不大,卻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極為突兀;無疑被謝紹聽見。
“呃……這不是聽聞西山上寺廟很靈麼,便想著來拜一拜,求個平安。”話剛出口,蕭九矜便見謝紹眯起了眼睛,顯然便是不信的模樣。
“倒是你,怎麼在這?”
對於謝紹的懷疑,她隻佯裝不見,反而“疑惑”問道。
“嗬。”謝紹冷笑了聲,“深更半夜,你去寺廟求佛?”
“夜半出行,不是更顯我的誠意麼?”見謝紹停下了步伐,蕭九矜笑了笑,走上前去。
月華如練,謝紹一身黑衣本並不起眼,卻因其上反射了明亮的月光而平添了幾分難言的朦朧之感。
他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望著蕭九矜:“傳聞這西山寺的僧人大多俊美非常,更有甚者,在背後與京中貴婦做些皮肉生意;我的夫人,不會也是其中的一員吧?”
“不然夫人怎麼,一看到吾便躲?”
蕭九矜一愣,這事她還真不知曉;可見謝紹有幾分微怒的臉色,卻深感慶幸。
未曾想這荒唐□□之事,反而為她打了掩護了。
“怎麼可能呢?我隻不過是深夜上山。”
蕭九矜一笑,無辜地攤了攤手。
“更何況昭王殿下您不也在這山裡麼?怎的,這西山寺還有小尼姑也長得顏色尚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