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1 / 1)

見到蕭九矜一臉驚愕的模樣,阿桑格婭笑了。

“可惜,我知道阿兄認小律作義弟時已是去年末了——還是聽你那位‘夫君’說的。”

“我本來以為,小律隻是攛掇著我王兄殺了父親;可當我得知他也成了父王的兒子,便知王兄怕是凶多吉少了。”

阿桑格婭垂下了眼:“換作從前,或許我會將這希望寄托在天神大人身上;可早在祈神禮那時,我便知這世上沒有神明。”

“天神掌壽命、知興亡;若真有神明,為何母後日日聆聽神旨,那時卻依舊不知羅苑將敗……”

“而小律……王兄木訥,早在少年時,我便常常與他一同捉弄王兄。”

“那時我們隻覺得好玩,小律也說,他最愛的就是惡作劇了。”

“可是,他這個惡作劇,開的有些大了啊……”

阿桑格婭哽咽著,眼淚再一次落下。

“我好恨他,可是、如今也隻有他還活著了。”

“他死了,我就沒有親人了。”

阿桑格婭的話裡帶著哭腔,壓抑許久的情緒在此刻噴湧而出,化作苦澀的淚水,一滴一滴砸在陰暗、潮濕的石磚上。

曾經有多麼美好的過去,背叛時就有多麼深刻的傷害。

“曾經的大周是敵、如今的羅夗也是敵。”

“郡主,我好羨慕你。”

“我沒有家了……”

——聲聲泣血,字字錐心。

蕭九矜靜默了很久很久,直到阿桑格婭啜泣著,說完最後的話:“郡主,我們那時也算是朋友吧?”

“如果可以,哪天你們在戰場上遇見他,將我的骨灰給他,讓他將我與我的家人葬在一起、葬到神山下。”

“我的父王是羅夗最優秀的統領,我的母後是羅夗最優秀的神女。”

“我的兄長,長得好看卻不太聰明;少時我以為他不用會那麼多也沒關係,待他承襲了王位,我與小律,還能幫他做‘課業’,讓他也成為羅夗人的英雄。”

“我王兄最仰慕父王了,他說,他要成為比父王更優秀的領袖。”

阿桑格婭已不再流淚,隻是驕傲道。

“至於小律……如果我還在羅夗,或者,一切會不一樣。”

如今,她的話中隻剩釋然。

蕭九矜深深地歎了口氣,望向她說:“我答應你。”

“若你不想再受酷刑,一會便尋個機會,自戕吧。”

她轉過身去,不忍地垂下眼眸。

她拉開了牢房鐵門,鐵門劃拉在石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蕭璟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好了?”

蕭九矜點點頭。

蕭璟與她一同走入牢房,阿桑格婭站在牆邊那還未拾走的火盆旁,見他二人進來,緩緩開口:“太子殿下,方才您想知道的事,我已經全數告知於郡主。”

隨即,她便拿起那已熄滅了的火盆裡,已冷下來的烙鐵棒,將那棒上烙鐵拔去。

如此便隻剩下一光禿禿的尖頭火棍,握在了她的手裡。

蕭璟大驚,一個箭步上前;但阿桑格婭還是先他一步,用力將那尖頭鐵棒,刺入了自己的心臟中。

一身囚衣被鮮血染紅,小公主便如同開敗了的鮮花,倒在了地上。

蕭九矜見著從阿桑格婭心口血洞裡流出的鮮血越來越多,在她的身下,彙成汩汩血河,一直流到了自己與蕭璟的腳下。

蕭璟才著血走上前,一手扶著衣裳,一邊彎下腰去用另一隻手去探阿桑格婭的鼻息。

“死了。”他起身,轉向蕭九矜說。

蕭璟的語氣很是平靜,蕭九矜卻看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裡帶著探究。

於是,她微微撇過頭去,避開了蕭璟的眼神:“兄長想問什麼?”

“她方才,對你說什麼了?”蕭璟輕聲問。

哪怕是親眼見證“重犯”自戕,他的語氣依舊平和。

“她說,刺殺陛下是她自己的主意,與羅夗無關。”

蕭九矜說。

蕭璟點了點頭,笑笑。沒說信或不信,隻是說了聲“那我們走吧。”便率先邁開步子,向牢房外走去。

蕭九矜沉默地跟上。

二人出了詔獄,與獄中黑暗潮濕不同,獄外日光燦爛,春風微暖。

蕭九矜眯了眯眼睛,卻是萬分感慨。

草原的小公主生長在明媚的陽光之下,如今卻死在了異鄉陰暗的監牢裡。

“我入宮一趟,麵見父皇將羅夗公主身死一事稟報。”

蕭璟說。

“見你方才欲言又止,可是還有什麼想說的?”

他問。

蕭九矜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開口;可她還未說話,一低沉的聲音便從旁傳來:“樂安。”

蕭九矜忽的回頭,見謝紹從馬上下來,朝他們走來。

“太子殿下。”他向蕭璟行禮道。

蕭璟亦回禮,卻是不再看他,反而向蕭九矜問道:“剛剛你……”

“兄長,小九無事。”蕭九矜打斷蕭璟的話,說。

雖說她如今與謝紹的關係有些尷尬,但阿桑格婭的請求,比起告訴蕭璟,不如讓謝紹去做更加合適。

“好,那我便回宮去了。”

蕭璟見蕭九矜改口,也是笑笑未說什麼,隻是婉言道。

“昭王殿下,再會。”

蕭璟的馬車逐漸走遠,唯留蕭九矜與謝紹二人站在原地,麵麵相覷;謝紹看了蕭九矜好一會,最終還是未開口,向詔獄內走去。

蕭九矜拉住了他:“不用去了。”

“阿桑格婭死了。”

謝紹回過頭,停下了腳步。

蕭九矜鬆開了拉著他衣袖的手,抬頭看向他。方才沒敢在蕭璟麵前表露出的情緒,此時終於翻湧,令她品出些苦澀來:“今天這事,你參與了多少?”

謝紹沉默,隻是目光沉沉地望向她。

“我隻是沒有阻止。”他說。

他的語氣十分淡然,蕭九矜卻是嘲諷地笑了,沒再說話。

蕭以薇的及笄宴從幾個月前便開始準備,謝紹常常初入宮廷又在宮中多處有眼線、還對羅夗的催眠之術有所研究;怕是在最開始,阿桑格婭準備羅夗的樂器時,他就已經知道阿桑格婭想要做什麼了。

更彆說,“羅夗王子已死”一事,蕭九矜也不信謝紹不知曉。

“你明明可以在最開始阻止她、或是幫她一把,讓她的計劃成功。”

蕭九矜平靜地望向謝紹,說。

“但你隻是明知道她會失敗,還是放任事情發生。”

“她本就是想死的。”謝紹看著蕭九矜,語氣亦是平靜。

“如今讓她為家、國而死,豈非幸事?”

春風拂過,拂起蕭九矜依舊有些散亂的長發;此時碧空白雲悠然,分明是令人喜悅的春景。

蕭九矜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無話可說。

在心裡,她一直都知道謝紹說的是對的。

隻是有時,想起那時在羅夗,小公主意氣飛揚肆意歡笑,總有些傷感和無力。

還是自己太過弱小,哪怕如今比起從前已有了些許勢力,但許多事仍無力改變;隻得如旁觀者一般觀望著,像如今這樣,他人的棋局結束了,再為敗者默哀。

蕭九矜掩下複雜的情緒,看向謝紹:“你可有辦法,將羅夗王女的骨灰想辦法換出來?”

“她同我說,此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個周人將領林律做的;她說想讓自己的骨灰與家人埋葬在一起,讓我幫她將她的骨灰送到林律手裡。”

“我想想辦法。”

聽罷蕭九矜的話,謝紹皺了皺眉,卻是沒有拒絕。

“我要回昭王,你一起回去麼。”他又問。

蕭九矜點頭。

“那就走吧。”謝紹說。

——謝紹的步子很大,蕭九矜比他矮許多,匆匆加快了腳步才跟了上去;不多時,卻察覺到他放慢了步伐。

蕭九矜心底微動,微微側目,隻見到他淩厲的側臉。

難得春色喜人,她忍不住輕聲開口:“謝紹,你究竟想做什麼?”

“今日那麼好的機會,為何不殺了他?”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皇帝。

謝紹瞥了她一眼,回過頭去。

“還沒到時候。”他說。

“等你成功了……能放我走嗎。”

蕭九矜見他沒有排斥這個話題,便趁著這時候問他。

身邊的人沉默了,過了不知多久,蕭九矜才聽見他說話:“你要去哪。”

“去哪都好,離開京城。”蕭九矜說。

她停下了腳步,望向謝紹:“你應該知道,十三歲前我從未走出過皇宮;到如今也隻不過是因公務,去過北境而已。”

“但無論是在宮裡還是在北境的那些時日,都是許多算計、許多陰謀伴於身側。”

蕭九矜深深地看了謝紹一眼,目光卻沒有更多停留。

“如果可以,我隻願如平民百姓一般。一碗粥,一杯酒,隻過那單調、平常的日子。”

“總之待你功業垂成我也無用了,與其占著這‘昭王正妃’的身份又因為郡主受人忌諱;不如便遠走高飛,過我自己的快活日子。”

蕭九矜笑著說著,就如同在說一件十分平常的小事一般。

她悄悄地打量著謝紹的神色,見後者麵色淡漠,似並未將她所言之事放在心上。

於是,她便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願意的,那便這麼說定了啊。”

“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待所有事都結束了,便各自分開。”

“如此可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