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憐……叫得倒是親密。”
謝紹幽幽開口,卻仍是沒有正麵回答蕭九矜的問題。
“堂堂昭王妃與一伶人卿卿我我,算什麼樣子。”
謝紹冷冷的撇過頭去,蕭九矜忍不住笑出了聲:“成婚那日我便說了,往後我們就與未成婚時一樣;更何況,我與他並未做出什麼逾越之舉。”
尚且不知阿憐刻意接近目的為何,她暫且並不想將她逢場作戲之事告知謝紹。
更何況,她們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她逛花樓也不過聽個曲喝杯茶,又怎麼了?
“你若有心儀的女子,我也可納她入府侍奉;我自己的事,你還是莫要多管了。”
蕭九矜補充道。
謝紹冷笑了聲,並不領情:“庸俗脂粉,我要她們做什麼?更者說我納個妾,那些個鶯鶯燕燕迎進府裡都不知是哪家的探子,徒增麻煩而已……”
謝紹不屑地開口說道,說著說著卻忽然噤了聲。
蕭九矜笑著看他:“怎麼不說了?”
——若說擔心府裡有探子,全昭王府,最大的奸細不就是她這個昭王妃嗎?
“放心吧,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蕭九矜歎了口氣,說道。
“我相信你。”
蕭九矜本看著謝紹神情緩和這事便要翻篇了,正要走,可卻聽見謝紹倏然開口。
“隻是,你畢竟是我的妻子。哪怕你我之間並無感情,於名聲上,在外你也要多注意幾分才是。”
“你既信我,那在外不更該表現出你我不和麼?不然陛下又如何信我?”蕭九矜斂下笑意,沉聲道。
事實上對於站隊,她的內心依舊有些猶豫;但一年來與謝紹相處,此時確已有了偏向,也對未來有了些許希冀。
或許待謝紹登位,會願意放她遠走高飛?
她目光清澈地看向謝紹,對方的眸中似有許多種不同情愫交織,如同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
蕭九矜一直知道謝紹想與她好好相處,但她也知道,自己與謝紹在根本上就不同。
謝紹有權、有錢、有兵、有人,哪怕是與皇帝硬碰硬也不一定落下下風。在他眼裡,她一小小王妃翻不起什麼風浪,也並不是非需要她的幫助不可。
所以謝紹才不會吝惜那點時間與銀兩,願意與她維護好關係、願意在“去哪家酒樓吃飯”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上就著她、順著她。
雖有時仍會被謝紹的體貼打動,但蕭九矜無一刻不深深警醒著自己:本是利益同盟,真談感情,輸得隻會是她。
因為她本就一無所有。
蕭九矜深知,謝紹自負,從未考慮過待他登基以後她該如何;她久居深宮卻曆經百姓苦,比起謝紹,更知當好一位“皇帝”的不易。
若談感情,她便要那至尊之位;可謝紹給不起。
謝紹或許善於領兵在朝中亦有很高威望,但談及朝中製衡,他仍未有如今的皇帝理解之深。
天下人接受了他,也不會接受一前朝皇女為後。
蕭九矜心底感慨,麵上仍是十分平靜;抬頭望向謝紹,殷紅的唇角勾起攝人心魄的弧度:“昭王殿下以為呢?九矜說得可對?”
“昭王殿下,我們現在應算是‘盟友’吧?”
她刻意將“盟友”二字咬重了幾分。
謝紹不語,看向她的眼神中滿是深意:“說話無需如此彎彎繞繞,你不過是想說,吾應把你看做盟友,而非吾的妻子。是麼?”
蕭九矜笑著搖頭:“是說,往後我們隻做‘盟友’,不做‘夫妻’。”
她從袖中將那對紅珊瑚耳環掏了出來:“若這禮物是你送給你的妻子的,還恕九矜不能收下。”
蕭九矜伸手,如雪般白淨的手心中,絳紅色的珊瑚珠靜靜地躺著。
皎潔雪色,映在謝紹心裡,也冰涼一片。
——而靜默許久,謝紹終是伸手將那耳飾拿回,就像收回了送出的一片丹心。
他抬眸,臉上已恢複了從前的冷漠神色:“那便如你所願,往後隻做盟友,不做夫妻。”
…………
謝紹進宮尋她之事人人儘知,蕭九矜便也沒了留宮的理由,跟著謝紹乘上了出宮的馬車。
她沒有向謝紹提及蕭以薇親事,畢竟這婚結與不結,歸根結底還在皇帝。而在昭王府住了許久,蕭九矜也對謝家家風有所領會;皇帝不願毀諾,謝家更甚。甚至謝家人多生情種,少有納妾的男丁。
謝家堂侄既主動求娶蕭以薇,要讓他提出退婚,實在是更不可能。
車廂內一陣無話。
蕭九矜透過車簾向外望,待經過醉音樓,便說了句“停車”,看了謝紹一眼便掀開簾子下了去。
身後之人的目光如芒在背,她隻作看不見。
醉音樓仍是人滿為患人手不足的模樣,而蕭九矜一進樓,跑堂的卻趕忙迎了上來:“不知貴客今日來是聽曲還是用飯?我們趕快為您準備……”
蕭九矜知這是因為昨日蕭璟談話沒掩蓋身份的緣故,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我來尋你們這一位叫‘阿憐’的伶人。”
“尋個安靜點的雅間。”
“得咧!”那小二殷勤道。
他向蕭九矜伸出手要賞賜卻被她徹底無視,有些尷尬的摸了摸後腦勺,跑上前來為她領路。
她被領進了一遠離主樓的雅間,雅間桌上已擺了些常見的點心,牆體也是加厚的、從外麵聽不見裡麵傳來的一點聲音。
而不過半柱香的時間,阿憐便抱著琵琶走了進來。
而待房門合上,阿憐便“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郡主恕罪!今日是阿憐鬼迷心竅……惹得昭王殿下不快,連累郡主了!”
他看似誠懇地流下淚來,蕭九矜卻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始終一言不發。
阿憐匍匐在地,自顧自哭了許久,卻仍未見蕭九矜出聲喊他起來;最終還是耐不住性子自己抬起了頭。
對上蕭九矜帶著玩味的眼神,他準備好的話卻都卡在了喉嚨裡。
“起來吧。”
見阿憐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恐懼,蕭九矜終於鬆口。
“今日沒讓昭王發落了你已是開恩。說吧,你想做什麼。”
“阿憐隻是……傾慕郡主許久,甘願委身於郡主……”
伶人不敢起身,雖牙關都在打顫,卻仍固執道。
蕭九矜“嗤”了聲,挑起他的下巴冷聲道:“是戀慕吾?還是戀慕……‘樂安郡主’?”
阿憐垂眸,長且微卷的睫毛微微顫動,頓時沒了話。
“吾耐心有些,你最好識相些。”
蕭九矜鬆開了他,淡淡說道。
“奴也是,迫不得已。”
阿憐終於抬頭,擦了擦眼淚,話音中仍是哽咽。
“奴原是蜀州人士,孩童時曾在家鄉被歹人拐了去,一路輾轉才被送到了醉音樓。”
“奴聽聞,昭王殿下的昭龍衛人手遍布四方……一年前在此遇見郡主,見郡主同昭王行酒令不像不識的模樣……本以為與郡主再無機會再見,可今日入宮卻又見郡主跟在公主們的隊伍中。”
阿憐仍不敢看她,卻終於說了實話。
蕭九矜讀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原以為他圖的是自己“樂安郡主”的身份,沒想到,他圖的竟是“昭王妃”的特權。
“如今距你被擄已過去許久,哪怕是昭龍衛,尋你父母也不過是大海撈針。”蕭九矜解釋說。
“阿憐知道,但這些年來阿憐努力學藝,便隻是想回家。”
蕭九矜意識到眼前人根本沒有明白他所為究竟是有多麼嚴重,勾引王妃,若不是她與謝紹情況特殊,十個腦袋都不夠他掉的。
“我可以幫你尋你父母。”蕭九矜歎了口氣,想了想說。
“但你要幫我個忙。”
阿憐瞪大雙眼,大喜過望:“郡主大恩!郡主所求之事,阿憐定全力做到!”
“我要你,盯著醉音樓這些隔音雅間往來賓客。記下他們的長相……若可以,想些法子進雅間伺候、無論聽到什麼都為我記下來。”
蕭九矜說。
“此事是昭王殿下吩咐下麵的人去做的,哪怕你被發現了,也不能告訴任何人。”
阿憐這種不明人情世故卻有些小聰明的性子,來做探子反而恰到好處。
蕭九矜看向他,見他正要欣喜應下,補充提醒說:“不過此事十分危險,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憂。”
“你可願意?”
“阿憐願意。”
伶人目光堅定,鄭重道。
…………
出醉音樓時已是夜晚,蕭九矜長長舒了口氣,用力閉了閉眼睛。
昨夜她本就沒睡,若將脂粉褪下,眼底必是一片灰青;短暫的兩日間忽然發生了太多事,心中那絲尚未生長的情愫被她冷漠地一刀砍斷——
再想起一日前她與謝紹在樹下共同許願、謝紹親手為她戴上那對珊瑚耳環,已仿佛是大夢一場。
臉頰感到一絲冰涼,蕭九矜睜開眼睛。
下雪了。
蕭九矜的心中生出一分難言的感歎,這雪不在昨天下不在前天下,偏偏就在今日下了。
或許,她的人生便是一場一場,永不停息的大雪吧。
“謝紹當初許的是什麼願望呢……”
蕭九矜伸手,任憑一片雪花落在了掌心,喃喃自語。
她抬頭望向遠處,一街之隔便是昨夜她與謝紹掛許願牌的地方;猶豫許久,最終她還是朝那裡走去。
雪雲遮蔽了萬裡夜空卻沒有越下越大,仍是一片片的緩緩飄落下來。
蕭九矜在那棵樹下按著記憶中謝紹掛牌子的地方翻找了許久,可是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木牌。
甚至她都已見了自己寫的牌子,也都沒見到謝紹的。
彼時昭王府書房內依舊亮著燈,顯然主人並未安眠;雪峪峽狹窄的關口,少女身著輕甲奔赴北境與愛人團圓;巍峨輝煌的大周皇宮中,遠嫁異國的公主不知想到什麼,對鏡兀自落淚。
各懷心思的帝後、身處囹圄的天家子、失了親人的宮女與伶人……
同賞雪景,同是天下芸芸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