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思考後應下了這一提議,蕭九矜本想望向皇後,卻意外地撞上了皇帝的目光;見其微微愣神,心中亦愣住片刻,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低落神情。
皇帝這一愣神讓她都有些莫名所以,不禁懷疑起自己哪裡表現得不對;但就蕭璟的神情來看皇帝又應該是已打消了疑心……
皇帝這時的神情應與今日之事無關。
蕭九矜眸色微暗,她總感覺這樣的神色她似乎在哪見過;可那絲印象太虛渺,令她一時有些想不起來。
她望向皇後想看看皇後對於今日皇帝的處事是如何想的,卻隻見皇後望著桌上瓷碗出神。
四個瓷碗,唯有皇後麵前的被她自己喝了一半;因為冬日天寒,不過一會的時間,四碗甜湯已然變涼,甜湯上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糖膜。
此時已是四更天,蕭璟沒忍住打了個哈欠,引得皇帝側目。
皇帝沒了與皇後同房的興致,說了聲便拉開房簾起駕回了養心殿;蕭璟與她們道了聲晚安,亦起身回了東宮。
而皇後麵上雖溫婉地笑著,可低下頭時,蕭九矜見其眸中亦是晦暗不明的神色。
她從前便覺得帝後與太子三人的關係十分微妙,尤其帝後間仿佛橫亙著什麼東西讓他人難以插足;今日坤寧宮中莫名的氛圍更是令她深有疑慮。
“——那皇後娘娘,兒臣便也回安樂宮歇息了。”
待皇後回過身來,她微微欠身行禮道。
“去吧。”皇後點了點頭,說:“外麵冷,坐我的鳳輦去吧。”
“那兒臣便不推辭了。”蕭九矜理了理淩亂的發絲,笑著抬起頭。
她見皇後眼中閃過一絲悵然,電光火石間,有什麼東西在她心中一閃而過,將從前與現在的絲絲線索連成了線。
“……皇後娘娘,我很像什麼人麼?”
於是,當皇後轉身時,她忽地開口。
皇後的背影似頓了一瞬。大年初一,坤寧宮的紅燭燃了數十根;燭光明滅,襯得那背影更略顯孤寂。
“……就當我什麼也沒問吧。”長久的沉默後,蕭九矜率先打破了安靜,輕笑了聲,說。
有時,沒有回答本身就已經是答案了。
她笑了笑,在皇後背後行了個禮,隨即轉身離去。
大年初一的夜晚,月色朦朧;走出坤寧宮,蕭九矜輕輕歎了口氣,氣息散到空氣中凝成白霧。
她拒絕了皇後的好意,隻係上了皇後令小宮女為她尋來的披風,獨自朝安樂宮走去。
安樂宮內十分安靜,灑掃的婆子們或許換了,可景物卻一如她離開時的模樣。
自她出嫁後她便再沒回過這裡,說來這安樂宮她不過也隻住了三年,沒想到如今回來,竟也如此感慨。
一臉生的小宮女本在打掃掉落的枯枝,見蕭九矜站在宮門外,走上前來:“貴人您是……?”
小官女約莫是十一二歲的年紀,蕭九矜正想表明身份,一年長些的宮女匆匆跑上前來:“殿下她剛來不知事,這位是樂安公主殿下,今日回宮麵聖;還不趕快吩咐其他人去準備!”
小宮女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哦”了聲退下去。
蕭九矜看了那大宮女一眼,那大宮女規矩地退到了她的身後垂下頭來,看著也是麵生的模樣。
看來是皇後的人,事先吩咐過了。
蕭九矜從前從不理會自己宮裡的下人是否有彆宮安插進來的眼線,畢竟皇帝子嗣多、她又毫無根基不參和奪嫡的事;有無眼線於她也無甚影響。
但如今,她倒是也要留意一二了。
“——樂安殿下,澡湯已備好了!”
先前那小宮女急急忙忙地跑來,在她二人麵前站定,板正地行了個禮。
蕭九矜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心道這小宮女雖看著冒失,手腳倒也麻利;若是個無主的,或可收為己用。
小宮女為她備下的浴湯隻是熱水,安樂宮到底是近一年未住人,或許是其他公主都是招贅駙馬唯她是下嫁,皇帝沒想著新年她也會回宮住便沒有命下人備下日常用物。
蕭九矜泡在水裡,沒讓下人伺候,簡單梳洗了一番。
她本想著沐浴完了便早些上床歇息,可待她從浴桶中出來一看已是寅時,安樂宮外窸窸窣窣傳來各宮下人早起準備侍奉的聲響。
新年伊始,闔宮上下都將忙碌起來;她們作為天家子女更是要早早起身,穿上華服準備前往天壇祭祖。
蕭九矜望著窗外依舊漆黑的天空,心中有些複雜。
她對這皇宮本就沒什麼歸屬感,如今在宮內小住,竟覺得還沒在昭王府住得痛快。
好歹昭王府沒有彆人的眼線。
皇後安排的那位大宮女已經去為她取祭禮的華服,宮內沒有新為她定做,因此找的還是去年她穿的那身。
少年人一年個子也長了不少,華服還需裁改一二。那冒失的小宮女便想先進來將她叫醒梳妝,見她望著窗外走神,不禁開口:“樂安殿下一宿未睡麼?今日祭典流程許多,不睡會可怕熬不住呀。”
蕭九矜回過神來:“隻眯那麼一會更會疲倦,還不如等祭禮結束了再找個空閒好好休息。”
“倒是你,也一宿未睡吧?”
小宮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婢天生便覺少。”
蕭九矜微微歎氣:“這大新年,難為你們了。”
她下意識地去摸發上的珠飾,摸了個空,意識到先前為讓皇帝信任在昭王門前已將那些值錢的玩意悉數扔下;便又從隨身的荷包裡拿出一小塊逛攤子時剩下的銀子,朝小宮女招了招手。
她將那銀塊遞到小宮女手裡:“進宮時沒帶什麼值錢首飾,但你如今也算我宮裡人,不能虧待了你。”
“今日新春,便當是圖個吉利了。”
蕭九矜本以為小宮女會如其他人一般欣然收下,可沒想到她卻搖了搖頭,將那銀子又遞了回去:“殿下,奴婢不缺銀子。”
“在宮中過日子哪裡不需要銀子打點?若還要補貼家裡,你們這點月例又哪夠呢。”
蕭九矜失笑。
“奴婢自入宮來便被分到這安樂宮,平日宮裡又不住人,無事清閒得很也不缺吃穿;公主回來了,皇後娘娘也吩咐了內務府送東西來,倒也沒什麼需要打點的。”
小宮女撓了撓頭,靦腆道。
“我家裡早沒人了,宮裡月例雖少但我也無處可花,一年也攢下了許多。”
“……你叫什麼名字?”蕭九矜默了默,問。
——看上去這小宮女倒也是真不知,所謂“不缺吃穿”,恐怕是皇後安排的那位大宮女為她打點好了。
不然一許久沒有主子的宮殿,下人怎可能過得如她如今一般舒坦。
“回殿下,奴婢雀兒。”
那小宮女似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乖巧道。
“是個好名字。”蕭九矜笑笑,說。
一孤女能在宮中過得如在世外桃源一般,倒是幸運。
蕭九矜打消了讓她做自己眼線的念頭。
有些人隻要始終真誠善良便能過的好,不必來摻和這渾水。
雀兒撇了撇嘴:“什麼好名字呀,就一隨便取的。”
“奴婢爹娘都是農人,大字不識一個;生奴婢時見一雀兒落在窗台上,就隨便給奴婢取了這麼個名字。”
她深深歎了口氣。
“就說這‘雀’字,還是奴婢進了宮,嬤嬤才教會我寫的。”
雀兒走上來拿起木梳為蕭九矜理順長發,手上有些生疏,顯然是第一次做這工作。
蕭九矜知其不熟練,也未多催促,反而緩下聲線:“你說你父母都不在了,那你出宮以後如何打算?”
“未想呢。”雀兒為她梳順青絲,編起發髻來。
“若能留在宮裡,便一直留在宮裡吧?”
她雖嘴上已答了話,可還是又想了想,補充道。
“爹娘在時送奴婢入宮,便是覺著我做事自己總拿不定主意;家裡饑荒沒飯吃,入宮了我好好跟著貴人、一心一意為主子辦事,總能衣食無憂。”
雀兒天真笑道,停下了手中動作,將一銅鏡拿到蕭九矜身前:“第一次為主子梳頭,哪裡殿下覺著不好,奴婢再改。”
蕭九矜照照鏡子:“就這麼吧,挺好看的。”
——鏡中發髻的式樣隻是最普通的,但每一處都做得很規矩,讓人挑不出毛病。
“是麼?先前為其他姐姐編發,她們也是如此說的——還說要將我舉薦給皇後娘娘。”雀兒一雙黑葡萄般圓溜溜的眼睛“噌”的亮了,顯然蕭九矜的誇獎比其他宮女的誇獎更令她開心。
“你答應了?”而蕭九矜聽這話,卻不由皺眉。
“沒有呀,奴婢才剛來安樂宮,怎可這麼快便去其他人宮裡呢?”
雀兒毫不猶豫地說道。
蕭九矜微微垂眸,斟酌片刻最終還是開口:“若可以,這事你還是先彆應下;如今皇後宮裡都是些陪嫁的老人了,你去了怕是不如如今輕鬆。”她放慢了語速,真心提醒道。
對於如今朝中局勢,皇後顯然有自己的打算;倒時候可顧不上下人。
去了坤寧宮,說不定還要受牽連。
“殿下放心吧,奴婢不會去的。”雀兒沒懂蕭九矜的意思,卻是拍拍胸脯篤定道。
她繞著蕭九矜細細打量了一番,最後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耳畔:“殿下,原本祭服是配了耳飾的,但奴婢看您這耳環與祭服看上去十分相配,還要換麼?”
蕭九矜想了想,說:“換吧。”
現在她帶著的還是謝紹送的那副紅珊瑚珠耳飾,因為這副耳飾看上去並不顯眼,所以入宮時她並未摘下。
雀兒點了點頭,從妝奩中拿出一副鑲金的耳環為她戴上。
蕭九矜耳垂一墜,還未說些什麼,敲門聲便響了起來。
“——殿下,祭服改好了,奴婢拿進來給您試試?”
來人是皇後安排在安樂宮中的大宮女。
“還有……方才奴婢聽外麵的人說,昭王殿下已入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