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場(1 / 1)

或是那日的煙花太過美麗,又或是驀然回首時卻見意料之外的人站在焰火闌珊處等待,自那日起,蕭九矜見到謝紹時總感覺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在無意中總是下意識地遠離。

若說從前在軍營中二人隻是“陌生”,如今這陌生間則又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讓他們都不約而同的避開彼此。

轉眼便是半月過去。

深冬,北境大雪,十日不絕。待雪霽初晴,冀城關便也迎來了久違的“客人”。

三皇子的軍隊終於來到北境,出了冀城關,就駐紮在冀州城外;與昭王軍隔了幾個山頭,遙遙相望。

兩軍相對,莫名形成一種詭異的氣氛。

主帥皆知對方不是友軍,但手下士兵卻不知緣由,便見這似敵似友的奇妙景象,兩軍中亦是人心浮動。

蕭九矜出發前往蕭祺的軍營是在蕭祺的軍隊來到北境的第三日。為表明自己並無惡意,她沒帶隨從,隻身一人前去。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她輕易入了皇軍軍營,在她表明身份後,便被帶到了蕭祺麵前。

大病初愈便掛帥出征,數月埋伏未得空歇息,蕭祺的臉上看上去並不太好。見蕭九矜來了,他便也停下了手中的公事,吩咐讓旁人全部退下。

——蕭九矜見他身邊的副將似乎還想對他說些什麼,隻是被蕭祺一個眼神止住了。

“九妹,好久不見。”

待營帳中人全數退下,蕭祺微微歎了口氣。

“你也坐吧。”他說。

“三哥。”蕭九矜喊了聲,心下已開始思量該如何將話題自然地引入她來意的方向。

“三哥最近沒休息好麼?”於是,她明知故問道。“阿姊看到三哥如此憔悴,會很擔心的。”

“那我該慶幸阿芸已經回京了麼。”蕭祺笑了,揉了揉蕭九矜的腦袋。“你一小姑娘家家初次來北境便在這待了那麼久,還擔心上我了。”

“況且這病……原本就是為不出征故意弄的。早知道還有這麼一出……倒不如那時便請兵助冀州了。”

“那時三哥也不知道父皇竟如此堅決嘛。”蕭九矜也笑了,心中卻並不如表麵那麼輕鬆。

“方才在三哥旁邊的就是父皇派來的副將?看上去倒是十分年輕的模樣。”

她裝作不在意的隨口提起,餘光瞥過蕭祺亂糟糟的桌案,微微皺眉,裝作嫌棄卻無奈的模樣走過去,將幾本散落在桌上的冊子合了起來擺好。

她的目光飛速的掃過了書冊打開的那幾頁,其中本書裡夾著一封已開了封的信。

信箋的一角有著她很熟悉印花圖樣,是她前幾月裡常見的、許芸常用的信紙。

蕭九矜望見了信上內容,麵上不動聲的笑笑;蕭祺卻沒感覺到她的意圖,而是感慨地接話道:“是啊,那人好像是如今禦前侍衛首領的義子吧?比你我大不了幾歲,卻已十分得陛下青睞,此次放到我這來也是來鍛煉鍛煉、往後好入軍中領兵的。”

“先前我便聽芸姐姐說了,這人仗著自己有皇帝撐腰,常對三哥的指令指手畫腳。”蕭九矜故作不滿道,“說不定這次出兵攻打昭王的軍隊就是他教唆的……”

“九妹,慎言!”而蕭祺打斷了她的話。

“父皇的決定,你這話說出去是要被打為同黨的!還要不要命了!”蕭祺的神色冷了下來,厲聲道。

“父皇在意我們的性命嗎?”蕭九矜修長的十指按在桌案上用力了幾分,印上了一絲白印子。

她神色淡淡,緩聲說道。

“若此事並非他挑唆而是父皇一己決定,那三哥,試問父皇將我、將芸姐姐置於何地呢?”

她抬頭,望向蕭祺的眼神中難得的帶上了幾分真心的悲戚。

“……父皇他隻是年紀大了有些糊塗,我會告訴下麵的人不傷到你們。”

蕭祺沉默了瞬,才有些艱難的開口。他的目光中有幾分閃躲和內疚,被蕭九矜清晰的看見。

“芸姐姐說,她前幾日被皇後召入宮中小住,斷了與外麵的聯係。”

她沒有對蕭祺的話作什麼回應,反而話風一轉,說起方才在許芸信中看見的內容來。

“這事,三哥知道吧?”

“……”

蕭祺沒說話。

蕭九矜抬頭看向他,將幾冊書“哐”的一下壘成一遝,一字一頓:“前朝亡與武將反叛。大周初立時,為體恤將士出征辛勞,凡將軍出征,特命其妻子入皇宮暫住,享天家尊榮。”

“一為勞慰軍士之心,二為監視其眷屬以防將領不臣之舉。”

蕭九矜望儘蕭祺眼底。

“三哥認為,父皇命芸姐姐入宮,是為哪種?”

——伴隨著她的話語落下,是漫長的沉寂。

蕭九矜蕭祺二人都知曉,先前蕭祺“病了”,有太醫證實,皇帝至少信了個□□成;剩下的那一成,是帝王永遠會保持的懷疑。

但自蕭祺出兵數月以來,謝紹死守北境、三皇子妃許芸卻順利回了京城。

誰也不知這懷疑增添了幾分、這信任究竟又減少了幾分。

“九矜,父皇不會對無辜之人下手。無論他最初是緣何召阿芸入宮。”

蕭祺沉靜地看向蕭九矜,輕聲說。

“父皇隻不過是在提點我罷了。畢竟比起太子他們,往日在朝堂之上我從不與昭王相爭。”

他站了起來,走到一旁的儲物架旁。對上蕭九矜毫不掩蓋的執拗眼神,從一堆兵書中抽出一封密信,遞給了蕭九矜。

信上是皇帝的筆跡,信上是皇帝問蕭祺,她與謝紹感情如何、為何擅改和談條款、為何不與和親隊伍一同回京。

而她這幾日分明與皇帝還有通信,皇帝卻並未問起這些事;哪怕是關於她擅自改了條約,皇帝也隻是簡單怪罪了幾句罰了她食邑,說既阿桑格婭是以羅夗神女的身份和親,那此事便也既往不咎了。

沒想到——或許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想到,皇帝也會像讓她盯著謝紹一樣命人來盯著她。

“我曾經也想過是否要如父皇所言在你身邊安插個眼線,可我也見了父皇說的和談條件、明白你的所為並無不妥,因而作罷。”

蕭祺靜靜等著蕭九矜讀完了這封密信,才溫吞的開口說道。

“可今日你代表昭王來勸我與父皇作對,真的讓我不得不想,父皇所言是否真的在理。”

“我是否要將你隻看作昭王妃,而不是大周的九皇女。”

蕭祺從蕭九矜手裡拿回密信,沒有塞回信封裡,反而拈著信紙一角,放在燭燈上點燃。

信紙一點一點,被燃燒的火焰燒成灰燼。

“我還願喚你一聲‘皇妹’,如今,我隻想再問問你。”

“皇妹,所以你現在是站在昭王那邊,是麼?”

蕭祺的語氣依舊平靜,隻是看向蕭九矜的目光中帶了幾分審視。

“……不。”

蕭九矜沉默片刻,亦無畏堅定的對上他的目光。

蕭祺的一番話讓她有些恍神,蕭祺並不是什麼恪守成規的人。她本以為,憑著蕭祺與許芸的深情,蕭祺知皇帝所為必會不滿,亦容易被勸服。

但她此時才不禁感慨,蕭祺到底與她不同。

他是堂堂正正的三皇子,哪怕是宮女所出亦被皇後養在膝下,更因其有難得的“領兵之能”被賜號為“宸”。

蕭祺受過皇帝的寵愛與重視,大周曆來重視孝道,再加上他本就是溫良的性子,自不可能因為一點齟齬便背棄父親的立場。

“——我不站在哪邊,我隻站在自己這邊、站在天下百姓這邊。”

於是,蕭九矜放下那些算計,正聲道。

“我與昭王,無夫妻之實,亦無夫妻之情。”

她說。

“隻是這數月來在昭王軍中,又隨他去過羅夗,知曉他不回京不過是因為如今羅夗王庭內暗潮湧動,有人已布下針對大周的局,隻待時機成熟便要下手。”

“在外敵當前,我想,陛下與昭王應暫緩矛盾放下成見,一同護衛大周百姓。”

蕭九矜望向蕭祺,真摯地說道。

“——昭王說,若三哥願帶兵駐守北境,他便也會將聽從朝廷調度的士兵留下,僅帶親衛回京。”

她將麵前的一遝書慢條斯理地一本本平鋪開,這些書大多均是兵書且早已陳舊被翻閱過數遍;哪怕蕭祺實際上並不擅長於此。

與許芸相處的日子裡,蕭九矜早已發覺謀兵布陣、上陣殺敵乃許芸所願;她雖不知最初是何狀況,卻知蕭祺頂著風險讓許芸頂替自己,絕非出於私心。

或許是實現愛妻的心願與為天下計兼有之。

“三哥心懷天下,定不會因所謂立場或是畏懼父皇威嚴,棄北境百姓於不顧。”

蕭九矜眸光瑩瑩,認真道。

“——宸王殿下!那……昭王帶人來了,如今就在軍營外。”

蕭祺沉默不語,她還未等到他的回答,便聽見營帳外傳來高聲通報的聲響,隨後一人便進了帳,向他二人行了個禮。

於是蕭九矜便見蕭祺倏地起身,擰起眉毛,出聲問道:“昭王帶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