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1 / 1)

三月期限將至,北境萬頃青天蔽上灰雲,蒼黃的土地上,枯草轉為白色,朝露凝結成霰。

轉眼便到年關。

今日是臘月初三,穿著白色狐氅的少女站在營帳前,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殿下,您身子弱,還是早些回去吧。”

身後傳來紫杏擔憂的聲音,蕭九矜回過頭去,卻是朝她搖了搖頭。

距離收到許芸阿桑格婭回到京都的消息已過去兩月,阿桑格婭在和親的宴席跳了羅夗的祝神舞,似很受寵愛,被封為貴嬪。

北境軍營一如往昔平靜,眼見年關將至,蕭九矜的心中也無端泛起愁緒。

按道理許芸回京後定會向她傳信,可自那封告訴她阿桑格婭封嬪的信後,京中便再無了消息。

遠山處的一縷斜陽將要燃儘,臘月日短夜長,一切都要歸於寂靜。

北境的天與景,總是單調的。

蕭九矜垂眸歎了口氣,正想回帳,卻忽聞天際傳來一聲梟鳴。

她向那天空看去,一隻蒼鷹朝軍帳這邊振翅飛來,滑翔落入主帳中。

想必是昭龍衛內部的傳信方式吧。

“是否是京中來消息了?殿下要去看看麼?”

紫杏試問道。

“請郡主去主帳一趟。”

還沒等蕭九矜還沒說話,謝紹帳中仆從便一路小跑來到她麵前傳話道。

雪似乎大了幾分。

“方才得了沿路郡守的來信,三皇子蕭祺帶兵二十萬‘支援’北境。”

“樂安郡主,你可知道此事?”

“不知。”

蕭九矜剛進帳,便見謝紹坐在案前自上而下睨著她,一副嘲弄的模樣。

“前幾日你不是說羅夗王子認了那周人將領林律做義弟麼?如今三哥來支援我們,不僅有兵還有糧,不是好事麼?”

她裝作不知暗情的模樣,輕鬆道。

“蕭九矜,彆以為裝傻有用。”謝紹嗤笑了聲。

“你嘴上說向著我,可這些事卻處處瞞我;這三皇子的兵是突然出現在路上的麼?你怕是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出京的吧?”

“知道何妨?不知又何妨?將軍現在不該在意這個。”蕭九矜真摯道。“無論我知道與否,無論過程如何,至少我現在與你站在一處。”

事實上蕭九矜是有幾分心虛的,但她知道不能在昭王麵前表現出來。

“我會去勸三哥。三哥是個聰明人,定會明白此刻北境離不了人。”

她說。

“他也不會貿然與你在北境開戰。”

“蕭九矜,你既已知皇帝一心想要除掉我,為何還要做這些無用功。”

謝紹雙眼微微眯了眯,沉默了瞬,似是看不透眼前人用意。略帶不解地輕輕歎了口氣。

“你與我綁在一起久了,難道不是漸漸消耗皇帝的信任麼?”

他緊盯著蕭九矜的臉,不願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神色的變化。

“……那不是因為,身為女子、哪怕是昭王妃,自也是希望夫君能與娘家好好相處的。”

蕭九矜啞然一瞬,眸光微動,淺淺笑出聲道。

雖實際是因為皇帝對她根本毫無信任可言、她反倒要借與謝紹成婚的這些時日培養信任。

“……”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蕭九矜總感覺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謝紹沒說話,依舊望著她;似在衡量她究竟有幾分真心。

“我再信你,最後一次。”

最終,他沉聲道。

“這個,是送給你的。”蕭九矜鬆了口氣,卻見謝紹又站起身來,從案桌旁拖出一看上去十分沉重卻沒上鎖的箱子,推到她的麵前。

“這是什麼?”蕭九矜愣了下,出聲問。但未等謝紹回答,她便識趣地上前兩步將箱篋打開。

“這是……煙花?”她看著打開的箱子中滿滿卷好的煙花,心中泛起難言的複雜之感,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曾聽聞每到年關,京中便要放一場盛大的焰火以賀新年,在北境卻是沒這些講究的;過年便是殺頭牛、拿飲是一杯年初釀的酒,就算做已過了除夕。”

謝紹有些不自在地撇過頭去,刻意避開了蕭九矜的眼神。

“你初次在北境過年,想必覺得無聊吧。我命人去附近的城鎮買了些煙花,雖說定比不上京中樣式那麼多,但你也可拿去放了,聊當在京中過年了。”

“……多謝。”

蕭九矜微微垂眸。

往年她還未被皇帝認回去時,是愛極了每年年末的煙花的。

紫禁城的天或許很高,但再高也隻有四角;仿佛困住了人,人就一輩子也走不出去。

但每到年末,見空中煙花綻放成五色,如星雨落滿地……

讓她總有那麼一刹那,覺得這些日子再灰暗也不要緊,長大了也會有如同般煙火燦爛的日子等著她。

往事的忽然回籠令蕭九矜短暫怔忡,也由此產生了些對於謝紹的探知欲。

於是她出聲問道:“長陵,你父母在時你們在北境是如何慶祝新年的?”

“一家人吃個團圓飯,其餘與尋常士卒並無不同。”

謝紹聽見蕭九矜喊他表字有些意外,語氣不自覺放緩了幾分。

“一家人在一起便是最好的,此間情誼,不在虛禮。”他說。

蕭九矜握著箱簷的手收緊了一分。

“對了,方才心中除去說三皇子出兵的事外還有一事。”

謝紹沒注意到蕭九矜略微波動的情緒,正色道。

“羅夗王子、也就是如今的羅苑王認了個義弟,是你先前問我的那人。”

“林律?”蕭九矜收拾好心中那絲的苦澀,詫異道。

謝紹點頭,神情凝重。

“一個周人入羅夗王室族譜,羅夗上下均是討伐聲;但王子還是一意孤行,且將不滿全數壓了下去。”

謝紹嚴肅道。

“但光看這事也看不出羅夗王子有何用意。”

“如今也隻能再看看,防範於未然了。”

蕭九矜眸色微暗,心中有了些許猜測。

或許,羅夗王被殺一事是這林律與羅夗王子合謀?如此便能解釋阿桑格婭見父親身死時露出的猶豫表情。

隻是要知真相,還需等回京見到她詢問才知曉了。

蕭九矜將木箱合上,抬頭望向謝紹:“若無事,我便先走了。”

“謝謝你的煙花。”

“沒事。”

——謝紹看上去麵色不顯,但蕭九矜卻敏銳地看見了他微微上挑的嘴角:引得她也無聲笑了下。

謝紹招手喚來兩個隨從,二人抬起裝滿煙花的木箱,搬到了蕭九矜營帳裡。

紫杏站在一旁似有幾分欲言又止,待二人離去,方才唯唯諾諾地開口,話中還帶著遲疑:“殿下……這些煙花是?”

“昭王送的,說怕我們在軍營中過年不習慣。”蕭九矜恢複了往常淡淡的模樣,說。

“可是殿下,您沒跟昭王殿下說,您討厭親自放煙花麼?”

紫杏抿了抿唇,猶豫道。

“何必拂了他人心意呢。”蕭九矜搖頭,麵露感慨。

誠然,在她還在冷宮時愛極了那漫天煙火;但自她被皇帝認回去後擁有了數不儘的各色煙火後,她便也從不親自放。

那是元佑十六年,也是她成為“樂安郡主”的第一年。

因著剛有了公主的身份,見宮中進了許多不同式樣的煙花,蕭九矜亦是興致勃然。便命下人每種都拿了幾件送到她的安樂宮中。

然而當除夕夜她帶著紫杏親自點燃那焰火,卻被路經安樂宮的皇帝與其他幾位公主狠狠嘲諷了一番。

那時她才知,話本中都是騙人的;皇家公主並不會親自放煙花,宮中每年的煙花全是那些公主皇子賞給下人的東西。每年她看到的煙花,都是宮女太監們收了煙花放給主子看的。

“那是小宮女喜愛的玩意呀,九姐姐怎的也愛玩呢?”

“怕不是當慣了小宮女,不愛當公主吧?”

說著話的人是皇帝最寵愛的十三公主。

那時的皇帝敲了下十三公主的頭,嚴肅的說了聲“不得無禮”,但十三公主卻隻是做了個鬼臉笑了笑。

——眼前的煙花瞬間便失去了吸引力。自那以後,蕭九矜再也不親自放煙花了。

“許久未親自放煙火了,今夜我們便一起放吧。”

但此刻她隻是回過頭來衝著紫杏粲然一笑,溫聲道。

…………

是夜,明月自東攀上高山,皎潔月光灑在細碎積雪上,映起一片潔白光華。

蕭九矜與紫杏將那箱煙花從營帳中拖到了軍營外的平地上,軍營內燃起了篝火,眾人圍著火焰吃著所剩不多的白麵,談笑如常。

“先放這個吧?這個是最大的,升上天有十幾種不同顏色呢。”紫杏從木箱在挑出一筒狀煙花,說。

“好。”蕭九矜也拿出一筒放在地上拿起火折子點燃。

“咻——嘭!”

“嘭——!!”

煙花在寂靜的夜空中炸開,迸濺出星子,明媚又絢爛。

“雖說還有不久才到新年,但都說臘月便是年至。紫杏還是提前祝殿下,新年快樂,事事吉祥!”小侍女嬉笑著,跑到蕭九矜身前塞給她一支手持的仙女棒。

“殿下玩過這個麼?這個價錢便宜,奴婢孩童時常與弟弟買來玩。它可以拿在手上放,可好看了!”

紫杏笑著,眼中帶著些許懷念。

——仙女棒簌簌落著火花,滋啦作響。

蕭九矜愣愣的拿著,見軍營中士兵們圍著篝火亦抬頭望向天空,卻未在其中見謝紹身影;正在她奇怪謝紹怎不來欣賞煙花之時,餘光掃過帳旁,便瞥見謝紹一人站在帳後,正望向她們的方向。

夜空中璀璨的煙火映在謝紹墨色的眼眸中,隔著四濺的焰火,二人恍然無言。

或是因為想到自己已經嫁了人又遠離家鄉,如今望著謝紹,蕭九矜竟感到心中有幾分難言的酸澀,差點便要落下淚來。

但她也隻是默默垂首收回了目光將濕意忍了回去,拿著煙花故意望向彆處。

她可以忽略了這位觀看者,點燃了一筒又一筒煙花,目送著它們綻放;待煙火全部燃儘不知過去了多久,隻知已是深夜。

蕭九矜打了個哈欠,本以為謝紹已經走了;可她再回頭時,謝紹依舊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不知是何神情。

她也不知該作何應對了。

煙花已經全部放完,夜晚也歸與寂靜。可元佑十六年冬夜凝滯的時間卻仿佛再次開始流動。

紫杏困得不行靠在她的肩上站著睡著了,蕭九矜見謝紹也欲轉身離開,衝動張了張嘴。

“——下次,煙花,我們一起放吧。”

她衝謝紹笑了下,比著口型無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