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放(1 / 1)

直到蕭九矜走出臨湖水榭,她仍舊是滿頭霧水。

雖說他們來此的本意也隻是想見見這位得羅夗信任的大祭司究竟是如何一個人,可真的誤打誤撞得到了些不尋常的消息,反令他們有些沒有頭緒了。

“這大祭司看上去也不過三十來歲的模樣,二十年前也不過十四五歲;這二十年前的事竟令她如此恐懼,一定是有什麼說法。”蕭九矜邊走邊自言自語。

“你的人在這城裡不是很靈通麼?派個人去調查一番?”

她側身衝謝紹道。

謝紹正想說什麼,身旁傳來的聲音便吸引了蕭九矜的注意,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朝謝紹比了了“噤聲”的手勢。

他們身旁走著的是一男一女,看上去也是剛剛從大祭司的水榭裡出來。

他們中的女孩抓著郎君的手,正皺著眉抱怨著:“這神泉水怎麼澀澀的啊,喝的我現在還直泛惡心。”

然後那郎君則是笑笑,刮了下少女的鼻尖:“傻瓜,這泡過蘆葦的水可不是澀澀的麼?如果天神大人賜下的神水會令我們一生一世都不分離,隻是入口苦澀又有何妨?”

“……”

待二人走遠了,蕭九矜這才扯了扯謝紹的衣袖:“這‘神水’,原本就是要我們喝下去的麼……我們倒是陰差陽錯逃過一劫。”

“看來那祭司未說的事,當真是十分特彆。”

“看上去是,可我手下如今也並未有空餘可以調動的了。”

謝紹將方才沒說的事同蕭九矜言明。

他無奈攤了攤手:“今日傍晚下麵傳來消息,或許是祈神日將近城門守衛嚴了許多,我的人有部分在城外被攔下了,沒能進城。”

“畢竟如今當務之急還是祈神禮上的刺殺,我會讓他們在查探王宮情況與當日流程之餘打聽打聽,可他們畢竟對羅夗不甚了解,想查清那麼久之前發生的事實屬艱難。”

謝紹愁道。

“這樣麼……”蕭九矜喃喃沉思。過了好一會抬起頭來,眸中閃過一絲了然,顯然是心中已有了打算。

“這事,或許我知道該去找誰打聽。”她說。

翌日。

蕭九矜今日起了個大早,在王宮開門前便在宮門口候著了。

羅夗到底是遊牧為生,都城乃至王宮均是幾十年前才堪堪建成,羅夗王數月不在都城中也是常事。

因此,羅夗王宮也不同大周皇宮,羅夗王在時每日是允許約定好的百姓入宮拜會的。

當然,蕭九矜並沒有拜帖,也不是來求見羅夗王的。

夏風湧動,羅夗的夜雖透著寒意,可在白日,草原的烈日遠起京城的更為嚇人。

蕭九矜熱的直流汗,被曬得都有些神誌不清。

在王宮門口蹲坐了不知幾個時辰,一道訝異的女聲終於如願以償傳進了蕭九矜的耳中,她飛快的理了理衣裙,體麵地站了起來。

“你是專程來尋我的麼?”

穿著鵝黃色裙衫的少女驚訝地跑上前來。

“是啊。”蕭九矜笑了,“上次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吧?我叫做九矜,你隨意喚我便好。”

“好久不見,阿婭。”

實際上王女的名字大多人並不知曉,但上次遇見時阿桑格婭已經默認自己便是羅夗的“神女”,因此對於蕭九矜知道自己的身份,阿桑格婭並不感到奇怪,也不為她私下來尋她的行為感到冒犯。

“你怎知我今日也會出來?”她隻是好奇地問道。

“我並不知道呀。反正我也無事做,今日要是等不你,我就明日再來。”蕭九矜自然道。

“不過,今日你那位小侍衛沒跟著你麼?”

她想起那位“小侍衛”的真實身份,覺得既要見阿桑格婭了,不如也順便打聽下他的行蹤。

“沒啊,小律被我父王叫去了,想來是要什麼要緊事?”

“不過要不是這樣,我還沒法如此輕易的出來呢。”

阿桑格婭吐了吐舌頭,衝蕭九矜笑。

“——全王宮的侍衛都抓不住我。”她昂起頭驕傲道。

“昨夜我與我夫君去了你說的祈福禮,很是有趣。今兒一大早我夫君去辦事了,我還沒玩夠呢。你是羅夗王女一定對羅夗的風俗很了解吧?不如你帶我好好逛逛?”

“今日的花銷全部由我負責。”

蕭九矜搖了搖手中滿滿當當的錢袋子。

她也做過皇女,知道這位子坐的實在是不富裕。

——如今她手中的銀子也是由她親愛的夫君全權讚助。

“好呀!”果不其然,聽著嘩啦嘩啦的銀子聲,阿桑格婭兩眼放光,一口應下。

她一把拉過蕭九矜的手,說罷便往市集跑:“那還等什麼還不快走?再晚些就要下早市了。”

“你還沒吃早飯吧?往日你在大周愛吃些什麼?早飯愛吃甜口的還是鹹口的?還是我們不去食店、邊逛邊買些小食?”

阿桑格婭拉著蕭九矜興奮的衝進人群。

於是忽,在短短兩個時辰內蕭九矜便陪著這位小公主把整個羅夗城都逛了個遍。雖說蕭九矜常與一堆心思詭譎的大人們打交道,可說到底也還是個小姑娘,比阿桑格婭大不了多少。

二人邊逛邊說些女孩子的私房話,相處的十分融洽。

阿桑格婭十分天真且活潑健談,蕭九矜沒花多少功夫便將話題引到了想知道的事上。

“大祭司一生下來便是大祭司?當然不是啦……祭司在羅夗也不多,要成為大祭司條件就更加苛刻了;不僅要術法修煉的厲害,當然也至少要是棕色的眼睛才行,不然不被天神大人寵愛,怎麼聽見祂的指印呢?”

“那我看如今的大祭司眼睛是……?”蕭九矜故作漫不經心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許是她還是孩童時便盲了吧?”阿桑格婭說。“每任大祭司都是從前的大祭司親自決定的,要拜先大祭司為師、日日跟在在老師身旁直至老師身殞才能繼大祭司位。”

阿桑格婭喝了口鹹奶酪,滿足地舔了舔嘴唇。

“不過說實話啊,我總感覺老祭司比如今這位更有本事。”她篤定道。

“哦?何出此言?”蕭九矜來了興趣,做出了“洗耳恭聽”的神態。

“我父王與母後乃是來自羅夗兩個不同的部落,成婚前從未見過彼此,婚後也是相看兩厭。”

“可在二十多年前吧?這故事還是母後給我講的;他們受到了老祭司的賜福。據說老祭司給他們算出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特彆卦象。”

阿桑格婭故作神秘的壓低了聲音,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那時我父王母後都還在小部落,手下都還沒幾個兵呢。那卦象竟說他們往後會‘大權加身,啼鳴九霄’。他們那時還沒有爭奪王位的想法呢,可把他們嚇壞了。”

“可你看如今……是吧?老祭司這卦還挺準的吧?”

阿桑格婭璨然笑著,回過頭來。

蕭九矜怔了一瞬,心中微動。麵上附和著說了聲“是啊”,卻將話題引向彆處。

…………

那日蕭九矜與阿桑格婭在羅夗王宮門口分彆,回來的路上,她便始終心不在焉地想著阿婭對她說的話。

她向來是不信什麼“卦象”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的;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如今謝紹與皇帝相爭已經擺在了台麵上。

因此當她與謝紹再見麵時,她隻是十分抱歉的對謝紹說自己花完了所有他給自己的銀子。說沒在阿桑格婭嘴裡套出一個字,說那事沒在王女心中留下任何印象,想必也不是那麼重要。

蕭九矜不知道謝紹信了多少,或許不信?也沒關係。

畢竟很快下手的日子便到了。

是日清晨,紅日初升。羅夗城的街道上無比寂靜,今日早市全部撤去,百姓沿街而立空出王宮至城門的主乾道,紛紛屏息望著宮門的方向。

蕭九矜來的太晚,已經沒了好的觀禮位置;因此她隻好踮起腳尖來,這才能看到道路上的情形。

她沒在人群中看見謝紹。看來謝紹的人手確實不足,不然也不至於連他本人也要參與綁架。

太陽一點點朝正空挪動,當日光直直照到羅夗王宮宮殿頂端的獸形圖騰上時,宮門後傳來沉厚的鼓聲。

宮門自內而開,嗩呐聲聲響。

隊伍打頭的是如今羅夗唯一的王子,他一襲繁複禮裝騎在馬上;馬匹兩側栓兩條掛滿繩結與鈴鐺的長繩,繩子的那一頭是王輦。

羅夗王與王後並排坐在輦上,王女阿桑格婭則坐在他們身後一排,眼尖的在人群中見到蕭九矜,興奮地朝她揮了揮手。

蕭九矜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因而隻是回以微笑。而旁邊的百姓卻是熱情的回應著他們的神女。

羅夗王族的隊伍一直出了城來到草原上祭壇,百姓簇擁著跟在車隊之後,自覺的站到祭壇外。

王子翻身下馬衝著輦車上的妹妹伸出了手,二人先行來到祭壇邊。羅夗王與王後在他們身後也下了輦,緩步行至壇上。

四周沒有人出聲。蕭九矜靜靜地望著著莊嚴且肅穆的一幕,忽的有些希望,謝紹不要選在此時動手。

這禮要是不完成,怕是羅夗百姓心裡的信仰之火也要滅了吧?她暗暗想。

她見代表著天神權力的王後率先上前去,在丈夫的注視中燃起手中香火,鄭重地朝前方拜下;而祭壇邊沿的阿桑格婭亦隨之拜下。

蕭九矜見身旁百姓猶然與兩位神女共行此禮,亦與眾人一同跪拜在地。

她聽見身邊眾人輕念:

【誠以吾族丹心,敬奉吾族之血肉——】

【吾族世世忠謹,悉聽尊言——】

【惟望神祇永代垂青——】

廣闊的草原上,唯有羅夗王與羅夗王子未跪。

約莫過了一彈指的時間,眾人才在王後的領頭下起身。

王後退下,接著便是羅夗王與王子上前去;祭壇外百姓一同注視著他們作為王族賡續得到天神大人的祝福。

“吾乃先祖二十四世孫,娶天授女二十五世,攜子敬告君上!”

羅夗王將自己一直握著的那束香插到了王後奉的香旁邊,與兒子一同朝遠處雲霧繚繞的“神山”磕頭。

叩三個響頭,二人直起身來點燃香壇後的火炬拿起,走到祭壇邊引燃圍撒在祭壇四圍的香灰。

約莫寸高的火苗點燃圍繞著祭壇的矮草,除現神女王後外的三人均跨過火焰下了祭壇,在外守候著。

王後一人站在祭壇上,重重的將象征著身份的神杖杵到地上;以一種古樸醇厚的聲調唱起送走神明的禱詞。

“天蒼蒼兮鸞鳥皋鳴,草煌煌兮獸啼於野;昭昭日……呃!”

蕭九矜本低著頭,卻聽身側傳來驚呼,匆匆抬頭望去。

王後臉上血色儘褪,祝禱詞還未念完,卻跪倒在地上。

神杖也落到了身側。

草原上空布滿黑雲,隱隱可聞雷聲悶響。

蕭九矜神色凝重。王後捂著喉嚨看上去十分痛苦,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這顯然並不是謝紹的布置,他們還沒動手,如今卻節外生枝。

祭壇下百姓亦瞧見了壇上情形,紛紛麵露驚恐,相互對視著卻依舊不敢言語;祭壇外王族三人更是焦急萬分卻隔著火焰,顧慮著不敢上前。

“……從前的祈神禮從未出過差錯……今年怎會!難道、難道是天神大人不願再賜福於我們了嗎……”

蕭九矜隱隱聽見人群中開始傳出動搖的聲音。

在羅夗的這幾日她已明白了祈神禮對於羅夗的意義,如今有人在這時候生事,明擺著要動搖人心。

這祈神禮要繼續下去才行!蕭九矜咬咬牙,即刻明白了其中關竅;卻礙於自己的身份無法做出什麼行動。

“昭昭日月照群山,朗朗星辰曜滿川——!”

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蕭九矜一怔。

“——敬以羅夗子民,祝上君壽與天齊!”

蕭九矜向祭壇那望去。

一身緋紅錦袍蹁躚,麵龐稚嫩的王女踏過火焰,不顧火舌卷起裙擺的紗帶,在父兄驚訝的目光中走上祭台。

她目光堅定無一絲動搖,端的是羅夗神女的氣派。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阿桑格婭走到母親身側扶起痛苦的母親,又拾起落在一旁的神杖,步步向台中央而去。

“——天佑我羅夗,永世長存!”

“——天佑我羅夗子民,年年歲歲,春秋與共,永永其祥!!”

華服少女將神杖置於壇上,望罷天穹,深深跪拜在地。

天空仍舊遍布烏雲,仍舊雷聲滾滾;可少女一襲紅衣,便如草原上向陽盛放的鮮花,從不畏懼那區區風雨。

或是被王女的行為震住,台下人群沒了私語聲,皆一片寂靜。

蕭九矜最快反應過來,與阿桑格婭所做的那樣深深跪下,用羅夗語高喊這位勇敢的王女的名字。

這還是阿桑格婭親自教她念的。

“——羅夗語中‘阿桑格婭’可是傳說裡開在神山頂的花。”

“父王說,我生來便屬於草原,生來便是羅夗人敬重的女兒。”

那時阿桑格婭這麼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