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因為祭典的緣故,今夜羅夗格外熱鬨,比起白日也不遑多讓。
城外燃起火炬,湖泊中心搭起圓台,圓台四周彩旗飄揚。
大祭司穿著掛滿銀鈴的流速長袍,手提一金鈴站在台上。
圍著湖泊的人越來越多,蕭九矜與謝紹皆在其中。不同於身旁一對對年輕夫妻的激動,二人皆帶著打量的目光瞧向湖中。
月上中天。今夜無風雨,羅夗城無高樓,舉目望去山野開闊,萬頃夜空低垂。
金鈴響、湖上圍著圓台的四周忽的有焰火自湖水中噴湧,又驟然消失。
大祭司帶著麵具看不清神情,岸邊擊鼓人循著鈴聲敲擊,鼓聲悶悶的並不激昂,卻詭異的給人一種攝人心魄之感。
蕭九矜看著台上祭司隨聲舞動的身形,那飄飛的衣袂翩翩轉圜,竟有一種如夢似幻的美感,令她拋去了來此的真正目的,全身投入進樂舞中。
“彆看,彆聽。”
就在蕭九矜不自覺沉浸在聲與舞中時,倏然聽見耳畔傳來他人的聲音。這聲音離她似乎太近了些,就像是在她耳邊炸開一般,令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然後她便徹底清醒了過來,意識到不對勁。
她聽到的是謝紹的提醒,而他二人間分明隔了有一段距離;思及台上賜福的舞蹈,蕭九矜寒毛直豎。
“剛剛那是……”她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謝紹。
“嗯。”謝紹點了點頭,“那祭司跳的舞裡摻雜了些許催眠的術法。你聽這鼓樂,聽上去隻是節律不同的鼓聲,實則其中隱隱還有彆的不知是何樂器的聲響。”
“我也是少時與父親來羅夗觀看過他們的祝神儀式中了招,清醒過後才察覺到不對的。”
謝紹神色微凝。
“我本以為這法術僅在祝神禮上,隻是沒想到這區區賜神泉水的儀式竟也有。要不是從前有過經驗,不然也不會馬上察覺。”
“不過你倒是……剛同你說話便清醒過來了。”
謝紹意味深長地看了蕭九矜一眼。
“沒想到羅夗竟還有如此神奇的術法……我分明知道所謂天神是假,可方才中招時見那大祭司起舞,不知為何,竟真覺恍若天神下凡。”
蕭九矜沒注意到他語氣中的感慨,後怕道。
“方才你同我說話,那聲音仿佛隔著霧可怖的很、而那鈴聲卻宛若天籟;不知這是為何?”
“你剛剛聽見這樂聲看到這舞,就隻想到這些?”
謝紹沒回答蕭九矜的問題,反而問她。
“沒有啊,什麼了麼?”蕭九矜疑惑,卻見謝紹望著她的眼神裡有些許古怪。“怎麼這樣看著我?”
謝紹默了默,躊躇了片刻見蕭九矜似真的不解,最終還是開口:“自少時從羅夗回來知曉了這術法的存在,我便查閱了許多典籍,知曉這催眠的術法效用因人而異。”
他話語一頓,看向蕭九矜平靜的臉。後者“嗯”了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金鈴依舊在響,鼓聲依舊相和。
“聽著這樂音、看著著舞,便讓人如墜安樂鄉。心性不堅者會覺得所求之物所圖之事近在咫尺,而更有甚者,認為自己受到了天神的召喚,意圖追隨神明而去。”
謝紹沉聲解釋道。
“大周人口甚眾,百姓雖信上蒼,卻仍會信仰許多不同的神明;而羅夗卻人人以天神為信仰……那便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受到了天神的注視,乃是受著天神庇護與賜福的民族。”
蕭九矜聞言默然,餘光再次看向湖心。
“但這術法實施想必十分苛刻吧。不然羅夗真將之術法用於戰時,也不會次次敗退。”她思忖片刻,篤定道。
“是。”謝紹讚許地看向她,“雖不知具體如何,但如此大規模的催眠恐怕需要開闊安靜的地方才行;如這湖泊或是祝神禮的舉行處的草原。”
“……”
交談間,台上大祭司的舞到了尾聲。
人群中爆發出歡呼,一小舟自岸邊而行駛向湖心。撐舟人著侍童衣式,將船駛至湖心,便從舟上下來,拾舟上一形狀奇特的木杖遞給走到圓台邊的大祭司。
大祭司持起木杖,從容踏入舟中。
眾人在湖岸邊排起長隊,待大祭司乘舟來到岸邊登上臨水樓台,按序入樓請見。
蕭九矜與謝紹跟著人群領了信物——一節已結了穗的蘆葦。與旁人一樣,女子持花穗,男子持葦杆,排進了請見的隊伍裡。
隊伍緩慢的向前前進。
從水榭中出來的一對對新人有的麵帶歡喜,有的則滿臉愁緒。讓蕭九矜不禁好奇在水榭中發生了什麼。
“你說,在裡麵那祭司要是催眠我們該怎麼辦?在催眠下我們會不自覺將真實身份說出來麼?”蕭九矜忽然想到了這件要緊的事,湊到謝紹身側低聲問道。
“不清楚。”謝紹也細細打量著這些經過“賜福”的男男女女,未發現什麼異樣,反倒更為擔憂。
但沒有更多時間讓他們多想,他們已走到了隊伍的最前處。
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請進。”
水榭內空間不大,唯有一桌立於房間中央,桌上放著個空銅盆。桌前是兩個並排的蒲團,桌後是一貴妃榻榻前掛著白紗,大祭司坐在紗簾後望向來人。
蕭九矜注意到紗簾之後大祭司摘下了麵具,看上去大約是個三十歲的女人。女人閉著雙眼眼皮一動不動,看上去是無法視物的模樣。
蕭九矜與謝紹對視一眼,規矩的跪到了蒲團上。
僅掃一眼蕭九矜便知道,這房中無論是木桌還是簾後貴妃榻均是大周來的玩意;這些東西在大周均是官宦人家的常用之物,放在羅夗卻是十分稀罕的東西。
“煩請這位郎君去盛一盆鏡嵐湖湖水來吧。”大祭司說。
她說的是羅夗語蕭九矜聽不懂,但蕭九矜卻也從謝紹的舉動中看出她說了些什麼。
大祭司指了指一旁臨水的小門,謝紹起身端起銅盆走到水邊舀起滿滿一盆水。
“小心些,不要撒到地上。”大祭司又吩咐道。
謝紹沒應聲,但習武之人手依然穩得很,滿滿一盆水未灑一滴。
他將銅盆放到了桌子上。
“你們已成婚多久了?婚後可有過矛盾?”
大祭司語氣淡然,娓娓問道。
“我與娘子成婚已有月餘,婚後相愛無比,從未有過矛盾。”
謝紹答。
而蕭九矜聽此回答卻是愣了下,沒想到這神明賜福竟會問些如此實在的問題。
“你們不是羅夗人?”那祭司聽謝紹以周語答話,語氣變得不那麼友善。
“我與娘子自是羅夗子民,隻不過自幼長在大周,也是於大周相識,如今為成婚回鄉。”
謝紹從容道。
“少時便在周國長大,我們均是花了許久才學會周語;這數十年過去,家鄉的語言倒有些不會說了。”
蕭九矜看向幕後,大祭司聽完謝紹的話毫無任何神情的變化,似在考量這話有幾分可信;隔了半晌,蕭九矜才又聽見她開口。
“如此,你們便將手中的蘆葦放入水中吧。”
她說。
用的是十分標準的周語。
“這是何意?”蕭九矜雖按她的話將拿著的花穗放入水中,卻也忍不住問道。
“姻緣之是乃上天注定,你們可能看似相愛可實則並非對方正緣,也可能看似不和實則乃天定良緣。”
“若非良緣,哪怕乞求天神賜福也是徒勞。”
大祭司緩聲道。
“那這水……”蕭九矜遲疑的望著葦杆與花穗沒過水麵。
祭司淡笑:“這鏡嵐湖水有靈,它可判斷你們二人是否為對方的正緣。”
“若是正緣,那葦杆與花穗便會都漂浮在水麵上;若非正緣,則二者均會沉入盆底。而若一沉底一浮水……”
——祭司冷哼了聲。
“那沉入水底者,則是對此段婚姻不忠。”
“可是,我們這花穗與葦杆並未浮在水麵、也並未沉底呀。”
蕭九矜望向銅盆,猶疑道。
先不說她與謝紹這奇特景象,這以蘆葦是否沉底來判斷兩個人是否合適,也實在是十分荒謬了。
“……什麼?”
那祭司驟然起身,緊閉的雙眼“望”向屋中心的方向,緊緊“盯”著那銅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蕭九矜總感覺大祭司的表情有些許猙獰。
“大災啊大災,上次見如此卦象,還是二十年前那次——!”
祭司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卦象怎麼了麼?可是我與謝郎並不合適?”
據阿桑格婭所言,這大祭司是王宮中的人。見她神情不對,蕭九矜瞬間便意識到他們似乎意外撞上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於是她便謹慎地避開了“二十年”這個或許會讓他們直接被趕出去的關鍵詞,以一小娘子擔憂的語氣問道。
“倒不是……算了,既是天神大人的指示我也不會說出去;此事便隻有今日我們三人知曉。”
祭司撥開了榻前幕簾走到他們跟前,一手扶住長袍的袖口,一手伸入水中將花穗與葦杆一同拿了出來。
“切記,此事莫要讓第四個人知曉。”
她厲聲道。
“你們是時候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