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浥塵先前已經被康懷慈告知過,那被伍銘禮在臨死前咽入喉中的紙團與豫慶二年的殿試策問有關。
但那驗狀上謄寫的字數寥寥難解其意。現下她低頭掃過桌上明顯被撕去一角的紙張上的剩餘字句,分辨出這部分試題乃是關於農事耕作方麵的。
殿試由豫慶帝親自主考,往往不隻有一道試題。伍銘禮提前從自己的書桌上撕下殘缺的紙片,又在知道自己即將被滅口時將其吞下。
就算她心中一清二楚,伍銘禮是被秣山之人在京中的爪牙所殺,一時也不明白他此舉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或許與豫慶二年這個年份、抑或是當時其餘的試題有關?
可伍銘禮不喜讀書,從未參加過科舉。
“康侍郎有什麼頭緒嗎?”
“豫慶二年的廷對,那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康懷慈垂著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容許下官再想想——侯夫人,可否允許我等在這書房之中勘察搜檢一番?”
“府上定然是配合查案的,”平欽侯夫人低斂眉眼,“臣婦絕無異議。”
這書房的布置能看出是極其用心的,多寶閣上陳列的珍物件件價值不菲。但伍長公子顯然不是守矩之人,地麵上散落著墨跡灑亂的紙稿。
衛浥塵以手杖撐著身體,俯身打量著紙稿上的字跡。
“全都是這幾句話……”
無論是桌邊竹簍裡的廢紙,還是書本中夾帶的短簽。
而伍銘禮似乎並不善文墨,除了這些重複卻不知落筆之人真正意圖的語句,其它平日裡的稿紙上斜歪顛倒地寫著些夾雜著市井俚語的抱怨。
“這……”同樣看清了那些被反複抄寫百來遍的字跡,平欽侯夫人驚疑不已,擰起眉頭,“銘禮這孩子……不會是被魘住了吧?”
“伍公子看起來執念頗重啊。”康懷慈伸出手,指尖緩緩拂過紙麵,“侯夫人,您知道其中的緣由嗎?”
平欽侯夫人擺了擺手,神色哀楚,讓人不忍再多問些什麼。
過了半刻,沒有其它發現的衛浥塵微微搖頭,康懷慈向平欽侯夫人溫聲致歉:“今日多有叨擾,望貴府上下節哀,刑部定會還平欽侯府一個公道。”
離開之時,衛浥塵鬼使神差地回過頭,隻見平欽侯夫人煢然立在書房之中,正握著一卷書冊端詳,她的袖口垂落些許,露出腕上的一隻鑲金羊脂白玉鐲,嵌金部分鏨刻著繁密的纏枝蓮紋。
衛浥塵瞳孔一縮,平欽侯夫人已然將那卷書放下,袖口布料重新覆蓋住了手腕。
是巧合罷了。她在心中如是說服自己,纏枝蓮花紋是一種再常見不過的紋樣圖案,不該疑神疑鬼。
但總有一種無端的不安,如暴雨前的陰雲一樣壓在她的心頭。
——
刑部牢房。
康懷慈半闔著眼,靠坐在圈椅之中。
炭火筒上擱置著被燒得通紅的烙鐵,涼風從狹小的通風窗口處灌進來,吹得讓人不適地劇烈咳嗽起來。
“大人……我僅僅是隨同長公子去了紫雲觀,幫著找了那個假方士。我真的沒想到會發生後來的事……”刑架上懸掛的男子一身血汙,費力地為自己呼號辯解。
此人是伍銘禮的小廝,曾陪同他一起去過紫雲觀,也參與了這場兄弟鬩牆血案前期的部分謀劃。
紫雲觀觀主丹汲被伍銘禮揭發與叛黨相勾結,儘管丹汲及時捕捉到了風聲脫身逃離,觀中道士大多被押入了詔獄。而平欽侯府裡伍長公子的近侍則是被關入了刑部牢房之內接受審訊,供述出關於平欽侯府命案的更多細節。
“前幾天你還不是這番說辭罷。”康懷慈轉過頭來,嗓音喑啞,“你最初的供詞是,你對你們長公子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並且相信他不會做出謀害手足的事情。”
“我們公子一開始的確沒想害二公子的性命啊!他隻是想著,讓侯爺放棄讓二公子襲爵的念頭。可沒想到……侯爺那般固執。”男人說話時牽動身上的傷口,痛得冷汗直流,“長公子他才……狠心下了死手,讓那方士以做法事之名除去二公子。”
康懷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伍公子真是用心良苦啊。想讓平欽侯隻剩下他一個兒子,不得不替他遮掩罪行,再立他為世子。可惜……”
“不過恭喜,可能是念在你一開始還算是忠誠不移的份上,伍公子在臨死前給了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他在自己的書房之中反複謄寫一段九年前的策問試題,究竟是因為什麼?”
刑架上渾身是傷的男人眼中閃起劫後逢生般的光芒,他嘴唇顫動著開口:“我知道,我願意說!我們公子是因為……”
正當他準備吐露出內情時,牢房之外卻傳來幾聲獄卒緊張的呼喊:“欸,沈仵作,你來牢裡做什麼?侍郎大人在審犯人呢!”
被稱作沈仵作的女子對他的阻攔置若罔聞,一聲不響地徑直往裡走去。牢房外看守的差役本想攔住她,卻又怕她此時是有重要公務要稟告給康侍郎,隻得懊惱地伸回手停在原地。
電光火石間,康懷慈突然抬聲喝止住了刑架上男人即將說出口的坦白:“等等!”
“康大人!”
與此同時,沈柏寧喊出這一聲後,抿著唇站在這間監牢的入口處。
“這個時候你不是該下值了嗎,沈仵作?”康懷慈抬起眼,望向監牢門口立著的女子。
她身著粗布窄袖衣衫,以青布發巾裹頭,容貌清冷秀麗,神情卻透出些許疲憊。
先前不管不顧地闖進來,沈柏寧此時也意識到現下自己的行為不合時宜,她抿了抿唇,低聲道:“您先繼續審問嫌犯,我在門外候著便好。”
“不必了,把人帶下去。”康懷慈擺了擺手,不顧刑架上那人的慌亂呼號,隨後附在一個獄卒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獄卒解下繩索,將一團沾了血的麻布塞進他的口中,動作粗暴地押著那小廝往外走去。
“為什麼?”見此情狀,沈柏寧忍不住發問,“不繼續審了嗎?”
“看他那般模樣,今日是問不出什麼來了。”康懷慈語氣平淡道。
沈柏寧蹙著眉,她當然能看出來,方才那名嫌犯分明已經即將招供,卻被康懷慈生生打斷了。
見獄卒當真都儘數離開了這件牢房,四下再無旁人。沈柏寧猶豫片刻後緩步走入,屈膝跪在地上,從袖中抽出一份狀紙,將其高舉過頭頂:“民女有一樁冤案要陳明昭雪,請大人過目。”
康懷慈垂著眼簾,麵上沒什麼表情,指尖翻動著手中的紙頁,將上麵的一字一句仔仔細細地審視著。
這是一份控告當朝右相的狀書。
右相諶旻,如今風頭正盛,權傾朝野。
沈柏寧的父親生前在工部任職,官銜不算高。兩年之前,沈父承接了一樁修繕橋梁的差事,卻被右相派係之人威逼利誘,令他將修繕橋身的木料以次充好,昧下撥調的款銀向右相投誠。
此事若是真按諶旻的指示辦成了,必然會留下無數的禍患、危及民生,所以沈父自然是決然地推卻拒絕。惱羞成怒的右相一黨則以偽證汙蔑他私受賄賂,一夜之間沈家人包括沈柏寧在內儘數下獄。
康懷慈與她的父親是同鄉,平常有過些禮節性的交際往來,沈家遭此劫難,沈父昔日友人皆避之不及,康懷慈卻伸出援手,私下運作一番後,將原本判處的斬刑減輕成了流徙。
而沈柏寧隨親族一同流放去了北地某個荒僻的小縣城,起初在縣裡的義莊幫著殮屍,後來跟著縣衙裡的老仵作學習技藝,因沈柏寧十分刻苦細心,於驗屍一道十分有稟賦,故而她被一層層征調,最近破格被調來京中當差。
沈柏寧跪在地上,正當她忐忑不安地等待對方表態之時,卻聽身前人突然開口評判道:“這狀書寫得極好,有理有據,感人肺腑。”
她心下激動,忙抬起頭來:“真的麼?還望大人能夠……”
隻見康懷慈將手中的狀紙疊好,隨手擲入一旁的炭火筒中。
“等等!”沈柏寧臉色煞白,慌忙撲過去卻為時已晚,火舌迅速將紙頁卷揉裹覆,焚作飛灰。
“為什麼?”她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之人,“一開始是您說缺少證據,朝廷不會受理,所以我這段時日才不斷地查找諶旻作惡的鐵證,寫下了這份狀書。”
“還不是時候,”康懷慈閉上眼,“你太心急了,沈姑娘。”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想要為至親申冤。人人皆知這朝中有媚上欺下者作惡多端,可如今他大權在握,又有誰敢去金鑾殿前高呼一聲不公?本官費了那麼大氣力救了你們一家,可不是想看你將你我二人的性命不當一回事的。”
——
梁京的坊市之中,一名女子獨身走入了街角處的一間藥材鋪。
那女子一身高腰交領襦裙,頭戴紗笠。
隻見“她”走近櫃台,語氣平緩地開口道:“八錢甘草,六錢洛神花,烏梅適量,並乾槐花少許。”
櫃台後的掌櫃本在躲閒假寐,聞聲驀地一激靈,眸光閃動,趕忙起身回道:“新的一批槐花還未送到店。”
裴朝衍略思忖片刻,改口道:“那便改添桂花蜜,就在店中煎服。”
“往日裡……”掌櫃原想問些什麼,卻還是忙不迭地止住了話頭,“貴客稍等。”
裴朝衍在裡間中坐下,等著線人來彙稟這段時日裡京中的風吹草動。
過去裴朝衍都是令近衛往來傳訊,這還是他第一次親自來此,卻偏偏是以衛府二娘子的身形外表,好在他熟知接應的暗語。
側門被人緩緩推開,一身麻布衣、負責彙總線報之人走了進來。與“藥鋪掌櫃”一樣,他同樣對眼前坐在裡間、頭戴紗笠的裴朝衍心生疑慮,直到聽他又複述了一遍先前的暗語。
“右相前些日子遞了讓安國公複職的折子,卻被皇後娘娘留中不發。”
沈後與自己的母家安國公府間存在著具體緣由不明卻不可調和的矛盾。
如今的安國公是沈後一母同胞的弟弟,他雖繼承了這世襲的爵位,卻在官場上碌碌無為,不久前因瀆職被降了官銜。
見親姐姐不願提攜自己,安國公轉而試圖投靠右相諶旻。
諶旻於先帝有救命之恩,先帝退位時,令其輔政。他有攬權謀私的企圖,卻無篡位竊國的野心,表麵上對豫慶帝也是十分敬重。
諶旻顯然也不真打算忙幫扶持安國公府,畢竟他無需請旨,便可直接處理五品以下官員的調任。
線人突然想起了什麼,斟酌幾許後道:“京中近期出現了幾批行跡可疑之人,可惜的是,沒能探明他們確切的由來和目的。不過我們發現,這群人彼此之間似乎有用來互表身份的一種圖騰紋樣。”
裴朝衍微微挑起眉,心生探究:“那圖案是何模樣?”
“纏枝蓮花紋。”
——
裴朝衍邁進擷翠居的院門,候在小院裡的荔雲見他回來,匆匆站起身,如釋重負般喊道:“二娘子!您可算回來了。我生怕出了什麼事,又不敢去跟旁人說。”
“知道不能到處聲張,還算機靈。”
“您叮囑過的,我也不是傻子……”荔雲深呼了一口氣,“我聽旁的嬤嬤說,過些天就能換院子啦。這是真的嗎,二娘子?”
今早的事情已然傳得這般廣,他輕嘲道:“也許衛尚書就喜歡出爾反爾呢。”
入夜,裴朝衍獨自坐在院中,在腦海中回想著今日得知的諸多線報。
他仰起頭,望向遼遠的高天河漢,烏沉入墨的夜幕之上鋪灑著無數皎星,寂靜而深邃。
長河熠天,星轉影移。
——
璟王府,藏書閣。
衛浥塵一手執燭台,一手扶著欄杆,緩步拾階而上,尋到先前放置那些誌怪雜談的書架處,抽出幾本今日尚未查閱過的捧在手中。
她獨自走到窗邊坐下,將其中的一冊攤在膝上,靜靜地翻看著。
燭焰的暖光映亮了四壁,燈芯一寸寸燃下去。
一陣困意襲來,她緩緩閉上了雙眼。
手上力道漸鬆,那卷書從她的膝頭緩緩地滑落,墜下平攤於地。
夜風自窗口潛入,吹得紙張嘩啦啦地紛亂翻動,在某一頁處短暫停駐,其上有一句話被單獨圈點了出來——
“七曜並聚,流火度天。魂魄易體,命途移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