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浥塵睜開眼時,便見初陽自外從半掩的窗扉斜斜映如室內,天光大亮,竟已是天光大亮。
她將書冊重新收拾好,隨後順著木梯的扶手一步步走下,離開了藏書閣。
“殿下,原來您在這兒啊。”先前見過的秦管事穿過月形門,望見她身處此地,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衛浥塵抬手揉了揉額穴,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是隅中,今早原本備下的藥已重新熬煮過三回了。”
想起今日仍要飲那種苦藥,衛浥塵心中隱隱生起些抗拒,卻沒有表露出來。
“備車馬,我稍候去刑部。”
她心裡記掛著刑部文書庫裡關於落月樓火災的案卷,因著裴朝衍囑托過,若要調查旁的事需得等上幾天,才會不被人留意到。
“康侍郎遣人遞了口信來,今日刑部有些麻煩事要處理,一時脫不開身,不便接待。侍郎大人還說,殿下您也無需每日都到刑部點卯。”
“沒關係,”她眸光定然,“我既然接下了這份差事,就沒有荒廢度日的道理。”
“遵命。”秦管事恭從地跟在她身後,隱約中卻覺得有些古怪。
他總覺得,殿下的性情與往日不同了,往常殿下雖然也喜怒不形於色,不表露內心真正的想法,但如今卻看起來更加冷靜沉肅了些,像是有著許多沉沉心事。
——
經過一個早上的倒騰琢磨,裴朝衍終於嘗試著盤出了像樣子的女式發髻。
衛二娘帶回京城的物品不多,大部分是尋常的衣物與起居用品,其中隻有幾條素色發帶與簡單銀飾。
換身之日,離開那片橫屍遍地的遇襲之地前,他從地上撿起了一柄便於攜帶的匕首。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把短匕首也是這衛家二娘子的所有物。
她似乎謹慎地提防著一切可能遇到的危險,同樣彰示這一點的還有那支尾端被磨得尖如凶器的銀簪——此時正被他抵在指尖轉動把玩。
荔雲在院門口探頭探腦,低聲道:“二娘子,夫人傳話,請您去花廳聽訓。”
裴朝衍抬眼,嗤笑一聲:“今天也來找我的麻煩啊?”
“等等,”荔雲麵上神情糾結猶豫,像經曆了一番艱難掙紮,“我跟著您吧,倘若旁人為難您,我……”
“你當如何?”
“我……”荔雲磕巴了半天,沒了底氣,“我陪著您一同被刁難。”
裴朝衍偏頭聽著,沒把她的表態當一回事,他還犯不著讓個十歲出頭的人跟著他挨掛落。
見他還是準備一個人前往,荔雲邊快步跟邊緊張剖白道:“我是從俶州逃難過來的,如果不是您,我早就死在那人牙子的手裡啦。蒼天開眼!那日您雖然……雖然的確殺了人,但我也看明白了,是那些山匪先要來殺我們的!”
她說得言辭懇切深情真摯,裴朝衍斂了麵上漫不經心的淡笑。
他先前以為是衛二娘身邊實在無人可用,才把這樣一個看上去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丫鬟留在身邊湊數,卻未想到她是流落至秣陽的難民。
俶州一帶大旱,生民流離失所,賑災的銀款米糧卻被一層層盤剝。大梁疆域遼闊,百年間雖無外敵侵擾之憂,各種內患卻層出不窮。
——
走進花廳,隻見兩個稚童被乳母抱在懷中,那是秦雁的一雙親生兒女,一旁的衛澍之側過身正哄著他們吃些軟爛的山藥甜羹。
見他不行禮便徑自落座,秦雁眉頭緊皺,“你這幾日在府裡,隻知躲懶偷閒,半點禮數也無,絲毫不像話……”
話音未落,便被一道匆忙焦急的喊叫聲打斷:“大事不好了,夫人!”
“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那小廝擦著額頭上的冷汗,戰戰兢兢道:“是刑部來了人,說是要請大公子去問話!”
“什麼?”秦雁神情驚愕,不敢置信地確認。
平欽侯府一案的具體內情沒有流傳出來,但京中多多少少也是聽到了些風聲,知道不久前鬨出了兩條人命。在秦雁看來,和這種事情沾染上關係無疑是極其晦氣的。
衛澍之也是麵帶慍色,昂著頭放言道:“平欽侯府的命案,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你且去告訴那些刑部官差,若說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他們就等著卸任吧。”
傳話的小廝含混地複述:“說是……大公子與那殘害手足的平欽侯府長子在花樓一同喝酒聽過曲子……”
霎時間,衛澍之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這副模樣顯然印證了那小廝所說屬實。
見狀,裴朝衍故作訝異地問道:“兄長不是向來勤勉刻苦,怎麼竟然和那不學無術的伍長公子混在了一處,還要被請去刑部受審呢?”
慌亂不已的衛澍之甚至來不及理會他的冷嘲熱諷,隻不住地對著秦雁懇求:“娘……救我,求您去請爹回來!我當時隻聽了段曲子。我不想去受審……救救孩兒啊!”
秦雁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處理起來難免焦頭爛額,先是讓人勸住官差,又要派家中小廝去通知正在戶部當差的衛峪。
一番混亂過後,終於是等到了衛峪提前下值回府。
衛峪看重麵子,寄予厚望的兒子做出這種事情,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恥辱。
“吾兒與那伍長公子並不認識,那日出現在同一處地方僅僅是個巧合。”
裴朝衍興致盎然地站在隔斷後,聽著衛峪與差役交涉。
聽罷衛尚書的開脫之語,刑部差役不卑不亢地回應道:“上頭的吩咐,並不是小人能乾預的。”
衛峪麵上鬱色沉沉,幾乎是咬著牙質問道:“不知這下令的是康侍郎,還是璟王殿下?”
聽他這般發問,裴朝衍心底也浮現了些許好奇,究竟是衛二娘以他的身份公報私仇,還是一向圓滑世故的康懷慈突然向衛府發難。
“這是侍郎大人的吩咐。”
衛峪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諸位先去偏廳稍候片刻。”
差役方一離開,衛峪終於忍不住偏頭對著隨從低罵:“康懷慈什麼時候這般不懂分寸了?還不快去知會右相大人一聲!”
“真是光耀門楣啊。”望著衛府中的這片亂象,裴朝衍輕聲慨歎。
他先前就知道,戶部的這位衛尚書屬於右相一派,戶部貪腐極其嚴重,缺漏頻出,從衛峪手中流出去的金銀錢糧,大多都歸入了諶旻的私囊。
這也是衛府之所以能如此大肆鋪張,甚至擴建多次的緣由。
——
寶華山。
小沙彌一早便在山腳下立了告示,並謙和有禮地向預備著上香進香的眾人致歉:“今日寶華寺閉寺一日,請諸位香客見諒。”
寶華寺後殿,身著廣袖藍衫的女子靜靜佇立,她肩頭籠著件薄鬥篷,平湖綢上紋路淺淡素雅。
是當朝皇後,沈氏。
站在她身側的老僧眉眼溫和,有一種遍看世事的慈悲,問:“不知施主當年在這棵樹下許了什麼願望?”
“祈求我所在乎之人長命百歲。”
沈後微怔,仰頭望著眼前高大繁盛的花樹。
這方庭院正中,有一棵生長了百年的山櫻樹,是前朝文帝在位時的一位高僧所植,傳說在此樹下許願極其靈驗。
如今正值仲春,繁花綴滿枝椏,猶如團簇的雲霞。
二十年前,她也是這樣站在這棵樹下,年少時的她雙掌合十,虔誠地向上蒼訴說自己的祈求。年歲倏忽而過,人的心境卻早已與往昔截然不同。
“也許是我太貪心了……上天才讓我所求皆落空。”
老僧呼了聲佛號,“施主曾在寺中供奉了一盞長明燈,也常為已故的思緲施主作水陸道場。往事不可追,望施主不要太沉湎於過去。”
“沈……思緲。”她將這個名字於唇齒間輾轉輕念,神容恍惚。
卻聽身後一道沙啞的問安聲響起:“皇後娘娘聖安。”
沈後抬手示意身旁的老僧回避,卻頭也不回,“這裡沒有閒雜人等,您何必這般裝模作樣呢?”
老安國公仿佛沒聽見她方才的直白譏諷,神色未變,僅有一瞬間的凝滯。
她徑直往偏殿走去,推開了其中一間靜室的門扉。
靜室內燃著沉香,味道厚重鮮明。
她從小就不喜歡這種氣味,總會讓她聯想到哀愁落寞的景象,或是無邊的黑暗空寂。
“你們近些日子裡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裡。你不會以為自己真能從諶旻手底下討到什麼好處吧?”沈後在窗邊的軟榻邊坐下,抬眼凝睇著坐在對麵的老安國公。
老者雙目混濁卻神態矍鑠,透出極度的不甘:“娘娘,您是真的不為自己留後路啊。那五殿下呢?你難道不想為他爭一爭嗎?”
“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的盤算。”
“你從小就命好,什麼好事情都上趕著往你身上貼。可你從來不為沈家考慮……”
“這話您還真說得出口,”她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謬可笑的言論,“我從來不這樣覺得,幼時你們是如何待我的,一件件一樁樁我都記得清楚。”
“你,至少也看在思……”
話未說完,沈後抬起手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全然沒有預料到她竟會突然這般發難,老安國公生生挨了她的掌摑,滿眼不敢置信。
“你還有臉提她?”沈後冷冷道,“你不仁不善,連親生女兒的命都不當一回事。我在嶧州待了九年,但凡你們有一絲想為她討回公道的心,也不會毫無作為!”
嶧州是豫慶帝繼位前的封地,當初作為被續娶的大皇子妃,她出嫁後隨同今上一起回到了嶧州,度過了九年的光陰。
老安國公畢竟是問心有愧,被她這幾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不是不想,我是怕旁人起了疑心……”
沈後聞言隻是無聲冷笑,眼中透出譏嘲。
最後,是老國公讓步似的岔開話題:“對了,阿芙總說思念姑母。”
沈芙年僅十六,是現安國公的獨女,即沈後的親侄女。
“阿芙是個好孩子,我不希望看到她被卷入你們那些陰私謀算裡。”聽到這個名字,沈後的神色微緩。
“後日的瓊花宴,阿芙為您準備了一份禮物。望您……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