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概一個時辰,原先幾乎一半的書籍都已經被翻看過,單獨堆在木桌的一側。
“今天就先找到這裡吧。”裴朝衍察覺出她已有些乏累,將手中的書合上。
長時間連續看書看得雙眼發澀,衛浥塵神情有些怏怏:“希望您真的沒有記錯。”
她從前沒怎麼讀過類似的誌怪書籍,乍看新鮮,可帶著目的翻了一個多時辰,帶給她的便隻剩輕微的暈眩感。
“我的記性還沒有差到憑空臆想出一段故事來。”裴朝衍站起身,開始收拾整理桌上的書冊。
衛浥塵和他一同將這兩堆書分彆移到兩層空書架上,便於之後再繼續查閱。
她十分細致地將每本書書的邊緣對齊並碼放好,同時隨口問道:“你既已搬出了擷翠居,之後住哪裡?以後我若是要去尋你,總要知道地方。”
“衛峪隻是同意了,還沒告訴我要搬去哪。他說是其它院子不能立刻就收拾出來,讓我再等幾天。”
任誰都聽得出來這托辭拙劣,衛府擴建過幾次,陳設奢靡,各個院落、花圃幾乎都有專人看顧,像根本沒人打理的擷翠居才是特例。
“這一等應當要又耗上許久,他真是能找借口,”衛浥塵扯起嘴角笑了笑,“——我稍候就去刑部,算是表明接下了紫雲觀這樁案子。”
裴朝衍略一頷首,隨後叮囑道:“你如果想在刑部調查什麼私事,過一段時間再說。畢竟你的一舉一動,都會落在暗處之人的眼中。”
“知道了,”衛浥塵想起了一直以來顧慮的事情,抬起頭謹慎地詢問道,“之後我難免會遇到些朝中官員,但我不知曉他們各自的身份姓名——這能以身體抱恙為借口糊弄過去嗎?”
隻見重新坐回桌邊的裴朝衍抬手撐著臉頰,與她四目相對著輕聲道:“我不僅身體不好,腦袋也壞掉了——那也太可憐了吧。”
這便是不同意了。
“你需要認識的人其實並不多,很好記住的。”裴朝衍輕描淡寫地開口,然後同她講起了目前朝中的大致勢力派係。
衛浥塵的記性其實很好,十歲出頭時便跟著秣陽的醫師認藥材記藥方。但眼前人口中的“並不多”實在存疑,連著讓她記了二十來個朝中官員的名字,並介紹這些人各自的相貌特征以及家世出身。
她微擰著眉,在心中默念著這些名字:“……我儘量全都記下來。至於現下,能不能先詳細地講講如今刑部的幾位主事官員?”
——
刑部衙門。
衛浥塵方握著檀木手杖踏入堂中,便見一名身穿雲雁紋緋色官服之人不急不緩地迎了上來,隨後朝她躬身行禮問安。
其人身量中等,看上去約莫三十五歲上下,寬袍玉帶,五官周正但算不得出眾。
根據服色與衣上繡紋,衛浥塵推測出眼前人的身份——刑部侍郎,康懷慈。
這位康大人的名聲並不是高風亮節那一路的,卻是位遊走官場的好手,辦差效率奇高,能夠斟酌權衡於各個派係之中,也從未鬨出過錯案醜聞。
當今刑部尚書年事已高,時常透露出有意上書乞骸骨的想法,不出意外康懷慈不久後便會得到升遷、成為六部尚書之一。
“康侍郎不必多禮,”衛浥塵有些生疏地微微頷首回應,“我已對此案有作些了解,不知刑部的調查進展如何?”
“最關鍵的案犯至今在逃,便是想查出什麼也是束手無策啊。”康懷慈笑了笑,抬手示意,“殿下請坐。”
刑部差役奉上來的茶是峨眉雪芽,想來是沏時茶葉放得過多,導致茶湯的味道濃釅發苦,衛浥塵隻啜了一口便擱下了杯盞。
“在獄中謀害平欽侯府長公子之人抓到了嗎?”
“是一名普通獄卒,當日便自儘在了家中。其父母均已不在世,他死前與哪些人有過往來還未梳理清楚,故而沒有記載入案卷中。”康懷慈似乎嗓子曾受過傷,音色微啞,偶爾會偏過頭壓抑地咳嗽兩聲。
“平欽侯當真是狠下了心,吩咐刑部差役說可以將死在牢中的伍公子的屍身一寸寸剖解開來查找線索,不知是把我們刑部當作了什麼戮屍泄憤的地方。”
“伍銘禮在最初的供詞之中有所隱瞞,他應當是顧慮著什麼,沒有把知道知道的事情全部說出來。”衛浥塵主動提出一處案卷中的可疑之處,試探著目前刑部中人對此案的看法。
其實衛浥塵很能理解伍銘禮心中的踟躇,畢竟無論是先帝還是如今的豫慶帝,在處理政務上都顯得頗為無能,先太子儘管已逝世多年,在許多人的心中仍是一個被神化的存在。
秣山在暗中擁立先太子遺孤之名結黨,想來伍銘禮也是聽聞過先太子的嘉譽美名,對紫雲觀背後的勢力懷有敬意以及一些不該有的期冀,即使得知了叛黨的大致背景,也沒有直接向朝中的刑官坦明。
然而他不久就被直接殺死在了牢獄中,還是以一種堪稱悚然的死法。
“此案極為關鍵的一點是,如果不是伍公子橫死在牢中,他的供詞並不會引起重視。”
康懷慈推斷沉思著,手指在圈椅扶手上輕敲,“可能是因為那指使獄卒的幕後之人衝動莽撞,也或許是他們擔心伍公子真的供出了什麼關乎重大的隱秘之事。”
“還有一種可能。”
衛浥塵突然抬起來,“他們已經在準備正式起事謀逆。殺死伍銘禮不是為了滅口,而是一種直接的報複。”
見康懷慈麵上神情微微僵滯,衛浥塵緩了語氣:“這隻是我的猜測,隨口一說罷了,康大人不必當真。”
但她心中清楚,蟄伏近二十年,積累了足夠勢力的秣山眾已經將目光投向了梁京皇都。
“殿下,您這個猜測著實是令下官膽顫啊……”
話音未落,一名差役匆匆趕來傳話:“稟殿下、大人,沈仵作在伍公子的屍身中發現了一件可疑的物什。”
“看上去是真剖出了什麼線索,康大人。”衛浥塵偏過頭看向身旁之人,目光帶著些審視。
康懷慈顯然也沒預料到仵作竟然真的在剖解屍身的過程中有了新的發現,忙起身道:“下官前去驗看便可,殿下在此稍候片刻。”
康侍郎的態度很明顯,表麵是讓她留在此處等候即可、不必麻煩走一趟,實則是怕有什麼不適合為人知曉的東西、需要提前處理妥當。
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辰,康懷慈握著份驗狀走了回來,神情略顯凝重。
“死者喉管中有一枚紙團,展開後是一張不完整的、像是從彆的什麼地方撕下來的紙片。他應是預料到自己即將被滅口,然後臨死之前咽下了這張紙片。物證已經臟汙,這是臨寫出的字句。”
端詳著被遞到眼前的驗狀,衛浥塵沒有貿然開口問詢,她不清楚裴朝衍是否應當知道這些字句的內容究竟為何,故而保持著沉默,以防露陷。
隻見康懷慈似乎遲疑了一瞬,才道:“這是……豫成二年的殿試策問題目中的一部分。可那伍公子不學無術,未曾參加過科舉。”
“在被押入牢獄之前,他應當就將這張碎紙片藏在了身上。或許去一趟平欽侯府,能夠找到此物的由來。”
——
平欽侯府,正廳之中。
“造孽啊——當真是造孽啊!”平欽侯連喪兩子,容貌枯槁得仿佛比同齡之人老上了十多歲,不斷哀戚地呼號。
衛浥塵安靜地坐在正廳一側,垂下眼一言不發,準備等平欽侯心情逐漸平複後再開口問詢。
“是有心之人刻意挑撥,才令兩位公子間生了些芥蒂。伍長公子是極敬重您這位父親的,才想要得到您的認可。斯人已逝,下官定會查到謀害伍公子的幕後凶犯,以慰告亡魂。”
立在平欽侯身旁的康懷慈卻極為恭順耐心地勸慰著這位悲痛不已的伍老侯爺,言語間極儘春秋筆法,將過錯儘數推到了紫雲觀背後的叛黨身上。聽得衛浥塵在恍惚間險些真以為那兩人是兄友弟恭的同胞手足。
然而平欽侯悲痛的情緒仍是難以平複,淚水滾湧,甚至開始出現短暫的失聲。眼看著是無法從此處問出些什麼,正在此時,屋外卻驀地響起一道女聲。
“五殿下,康大人。”一名婦人在侍婢的攙扶下緩緩走入正廳,依據外表能夠推斷出她的身份——平欽侯夫人。
她一身縞素,雙眼紅腫,緩緩行了個福禮:“侯爺他哀慟過度,無法待客。如有什麼案情需要詢問,臣婦定知無不言。”
康懷慈忙略一躬身,回道:“夫人不必多禮,今日殿下同我並不是來審案的。可否請府中人帶路,讓我去貴府長公子的書房查看一番?”
“我領兩位貴人去便好……”她抬起捏著絹帕的手,拭了拭眼角,“我也許久未去銘禮的書房看看了。”
路上,平欽侯夫人忍不住談起與兩個親生兒子有關的過往:“銘禮啊,他自幼身體便不怎麼好,時常抱病,我和侯爺難免縱容慣了他,以致讓他的性子變得這般固執。而赫禮呢,覺得我們做爹娘的偏心,和他哥哥總是相處不睦。”
說著說著她不免又流下淚來:“銘禮從小那般樣子,自然是難以襲爵的,誰都想不到他居然……居然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弟弟。”
衛浥塵並不知該如何勸慰人,隻是靜默地垂著眼,輕聲道了句“節哀”。
伍銘禮的書房所處之地幽靜,布置也十分用心。
屋內,臨窗處是一張櫸木書桌,桌麵上亂糟糟地擺有各式鎮紙、筆簾。
緩步走近書桌,衛浥塵定眼看向筆擱下壓著的被撕去小半截的紙頁,“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