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裴朝衍岔開話頭,“我今日讓人換了個住處。”
昨夜衛浥塵見過了那方小院的破敗麵貌,十分理解他想挪換地方的心情。但她同樣不敢相信衛峪能這麼輕易妥協:“不住擷翠居了?是衛峪同意的嗎?”
裴朝衍將今日的遭遇輕描淡寫地帶過:“同意了,不過他挺不情不願的。晨間我還同你的那位兄長和後娘一起用了早膳。”
不必細想,衛浥塵都能料想到以她的外表示人的裴朝衍在衛府家席上會得到怎樣的待遇。
七年前秦雁的獨子因食了發物引發哮症過世,照顧他的奶娘卻在次日端著半碗米粥,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向秦雁衛峪控訴,聲稱是衛浥塵派人送來的粥裡摻了碎末狀的蝦蟹糜,才導致小公子發病喪命。
無論衛浥塵如何竭力解釋,那日她並沒有讓人往衛如崢的住處送東西。包括她的親生兄長在內,所有人都不願意相信她的解釋。當時就連她的乳娘嬤嬤,都細聲軟語地勸她說,二娘子,你就和老爺說句實話吧。
當年衛峪並沒有直接處置她,而是以毒害主家的罪名,將她母親留下的、同她關係親近的侍婢嬤嬤悉數押送到了衙門。
那件事過去不久,衛峪尋了華霄給她批命,借此將她送出梁京。
今日在詔獄之中,她詢問認出了自己生辰八字的華霄,“衛二娘”是否直接或間接殺過人,華霄卻表現出一副全然不清楚的樣子。
當初那件事沒有被絲毫遮掩,而是在府裡下人的言語相傳中不斷發酵,甚至有些許風言風語傳到了府外。華霄表現出那般渾然不知的模樣,說明當日衛峪並沒有同他說過她害死幼弟的事情。
衛浥塵隱約覺得,依照衛峪的性情並不會將此事在華霄隱而不宣,這說明他潛意識裡清楚,衛如崢的死和她沒有關係。
“往後他們應當還會時不時刁難我,衛峪不是什麼好東西,儘量不要和這種人起正麵衝突。秦夫人十分怨恨我,你以後也儘可能地避開她。至於衛澍之……他腦子有病。”
“是麼,先天的還是後天的?”裴朝衍眉眼微揚,目光中帶著些許好奇與探究地望向她。
衛浥塵被噎了一下,沉默了一瞬後解釋:“我是在罵人,不是實指。”
“噢,”裴朝衍拖著長音,“你那一家子都挺莫名其妙的。”
“……的確。”
她不清楚今日衛家人究竟對裴朝衍說了些什麼,他又對當年的事情了解了多少。
但衛浥塵低著頭揣測時,卻不知裴朝衍亦是靜靜的端詳著她。這換身之事還有一點難以述清的壞處,知道眼前是自己的麵龐後,見這張臉上任何的表情都覺著不適應,辨不清對方真正的心緒。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手中的詔令上:“這個案子的始末並不曾公諸於眾,我了解到的起因與平欽侯有些關係。”
衛浥塵聞聲抬起頭:“我方才已閱過了此案的卷宗。 ”
她回憶著自己在案卷之上看到的一切經過:“這起初是一樁襲爵引起的命案。平欽侯有意向今上請旨,預備立自己的二兒子為世子。其長子身有痼疾不堪承爵,但在聽聞此事後心懷不甘,收買了一名方士,謊稱平欽侯次子乃不祥之人,將會將闔府根基毀於一旦。”
“平欽侯聽信了方士所言,卻仍不願放棄。那方士在授意之下提出可以通過做法事的方法消災。法事過程中,平欽侯府的二公子被關在一間門窗緊閉的屋子內,裡頭燃著大量的香燭和符紙,他就那樣被滿屋子的煙塵活生生嗆死在房間裡。”
“鬨出了這樣的人命,那個方士扛不住重刑供出了幕後主使。哀慟盛怒之下,平欽侯堅決要將僅剩的長子治罪。”
“平欽侯長子自然是恐慌畏死,提出願以戴罪之身立功免去死罪。他聲稱紫雲觀有不臣之心,以巫祝之術擾亂朝綱。”
“他的供詞模糊又不完整,依據隻是偶然於紫雲觀偏殿中聽見的隻言片語。起初刑官隻當他是因怕死而胡亂攀扯。然而次日,平欽侯長子就被人發現陳屍在了牢房之中。一根尖細木筷自他的額穴刺入,貫穿了整個頭顱。紫雲觀觀主丹汲蹤跡全無,至今未被搜捕歸案。”
處理此案,自然是要查清楚指使紫雲觀觀主的那所謂“叛黨”究竟是何人。
如今這個案子在機緣巧合下移交給她來查。衛浥塵心裡對紫雲觀觀主究竟聽令於哪一派人一清二楚。
秣山在京中有不少耳目,也多次利用紫雲觀攪弄渾水。與秣山沾上邊的後果極其麻煩,況且就算她想要揭穿秣山亂黨的行跡,也不會在如今這個不知能否換回身體的情況下以旁人的身份去辦。
衛浥塵謹慎地問他:“如果我查不清這個案子,會有什麼後果嗎?”
“不會,甚至你直接推掉這份差事也沒什麼。”
“唔……”衛浥塵含混不答。
裴朝衍看出她的彆有目的,微微一挑眉,輕聲問道:“去了詔獄一趟,你的私事沒有查完嗎?”
“這又是另一件事了……”她去詔獄是問了審問華霄,接下委任的旨意是為了合理地去往刑部調看落月樓火災的案卷。
不過她能看出,儘管裴朝衍麵上輕巧地說著“推掉都行”,但這對他來說,這是難得的一次明麵上與朝中事務接觸的機會。
“抱歉……”她麵上還是做足了謙和姿態,“畢竟是陛下的旨意,我會儘力而為的。”
裴朝衍似乎心情很好地微微頷首,隨後補充了一句:“不必強求。”
“殿下今日前來,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嗎?”她心中仍是有些憂慮,裴朝衍以她的身份離開衛府,旁人若是尋不見他,說不定會出現些麻煩。
“我來府中的藏書樓裡查些東西,自然要向如今這府裡的主人知會一聲。”他正定看向衛浥塵,雙眼之中眸光微漣,如湖上平緩的水紋。
聽著這意味不明的話語,衛浥塵隻抿著唇假笑:“您在自己的府邸裡做什麼都可以,不必通知我這個外人。”
“那樣不合規矩,”裴朝衍輕笑,“不與我同去麼?”
這似曾相識的語氣讓衛浥塵想到昨夜他的那句“不送送我嗎”,下意識地覺得這句話似乎不是什麼好預兆。
——
“您是要查些什麼?”
衛浥塵坐在靠窗的桌邊,看著裴朝衍取了隻小杌子坐下,被他取下堆在地麵上的書冊足有半人高。
兩人來的路上,裴朝衍極其有技巧地帶她避開了,理由和當時給她戴上鬥笠時差不多,說的話也彆無二致——他抬手點了點原本屬於衛浥塵的麵龐,極其適應身份地施施然道:“我這張臉不適合出現在這座府邸裡。”
衛浥塵覺得璟王殿下實在是一個極其有主見且一個人就能鼓搗出一出大戲的人。
“你覺得呢?”裴朝衍順手遞了其中一冊書給她。
這堆書看著已經許久未被人翻閱過,似乎有些年頭了,但都十分平整潔淨。
將其接過,衛浥塵微眯了眯眼,端詳著書封上的字眼:“這是……要靠誌怪雜談來找出你我二人換身的原因?”是不是有些荒謬了?
“這些書裡記載的故事大多荒誕離奇,為人所編造,但也有少許值得推敲,有理可循。”
這聽上去無異於大海撈針。衛浥塵心想,翻開微微泛黃的紙頁。
令她訝異的是,幾乎每頁都有人為批注,筆跡尚顯些許稚嫩,但遣詞造句直白而又簡明。那些過於臆想浮誇的故事,旁欄處沒有字句批注,而是都被人作了叉狀標記。
“這些書是我幼時所讀,印象中曾瀏覽過類似的事情。”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裴朝衍偏過臉,開口解釋道,“所以想來查閱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