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預料的“真相”其實是衛峪收買了紫雲觀的道士,授意華霄給她定下“煞星”的命格,再將她送去秣陽。
但事實比猜測更加狼藉。
衛峪甚至根本沒有開口說明,華霄就已經奉上了他想要的結果。
衛浥塵心中一直隱隱認為,母親的吐血怪病,落月樓離奇大火,以及她被送離京城這三件事之間存在著某種聯係。
衛峪無疑是她最懷疑的人。所以她不斷地尋找著當初為她判定命數的華霄道人,天真地以為可以用華霄的證詞來指認出衛峪的可疑。
然而。
她有些懊喪地倚靠在椅背上,過了許久才重新開口道:“繼續算。”
在石室中響起的、屬於裴朝衍的聲音更讓她恍惚不已,自己如若一縷流離遊魂,尋不到可憑依之所。
華霄饒有興致地端詳著她的神情,“算什麼?姻緣嗎?”
“唔……貧道已經記起來了,這是屬於衛尚書家千金的生辰八字,姻緣的話……倒是與殿下您……”
衛浥塵出聲打斷他的喋喋不休:“算算她是否殺過人,直接或間接的都行。”
華霄神情一僵,全然沒預料到這樣一個刁鑽的問題。
“您問錯人了,這是衙門該去查的事情。”
衛浥塵摸索著指節,目光沉凝:“你應該清楚答案。若是猜對了,我雖不能將你從詔獄裡放出去,起碼也能讓你好過些。”
“這……”華霄抬眼覷著衛浥塵的神色,既然麵前之人都特地這樣問了,他心裡沒底地想猜測個“有”。
他不認識眼前之人,卻能看出此人身份不凡。拋給他的這個問題也著實古怪,難不成是那個姓衛的官家小姐牽連上了什麼命案,這位郎君要靠一個假道士的證詞來替她洗冤?
故而華霄掂量再三後答道:“大抵是……沒有的吧。”
“錯了,假道士。”
七年前發生的許多事一件件一樁樁地浮現在眼前,衛浥塵的臉色像浸了冰水一樣逐漸寒下去。
她取回紙條,扶著黑檀手杖起身,離開審訊室時吩咐候在廊中的人:“把他重新關回去,彆讓人死了。”
華霄被押回了原先的那間牢房,他側躺在牆邊鋪著的一層稻草上,避免壓到背後的傷口。
他在苦痛和怨憤中隱約想起,數十年前,他剛開始行騙的那段時間,隻敢調些紙灰水、遊走在村落間斂些老翁老媼的錢財。
那段光景裡他也遇到過一個年輕人,相貌很好,腰墜碧玉玨,翻來覆去地讓他算各種東西。
因著那時華霄的應付話術還不夠完善,一時鬨了個自相矛盾的錯處,被人揭露了他實則是個假方士的身份。
當年的華霄年近不惑,卻遊手好閒一事無成,洗心革麵了半個月便重操舊業,他拎著用唬騙來的銅板換的濁酒,在素縹江畔的淺灘邊再次見到了……
儘管那一幕已經過去了近二十年,當他回想起來之時,如蛛網般緊密的恐懼之感再一次將他緊緊纏縛,鮮活得仿佛重臨其景。
被紫雲觀的那些汙糟事牽連、莫名其妙地被抓入詔獄之時,他是萬分畏懼的。但若問華霄,他是否後悔這些年招搖撞騙蒙蔽坑害了無數人。
他全然不悔。
——
“殿下,您今日一進詔獄,便有人捎著信往宮裡去了。”
衛浥塵仍舊十分不適應地用手杖輕點地麵,邊整理著情緒邊聽身側的暗衛恭敬地稟事。
她清楚,以裴朝衍的身份來詔獄提審罪囚,必然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我和那個道士談話的內容……”
“當時在場的人離門都有一定的距離,聽不清楚。”暗衛解釋道,讓衛浥塵安心了些許。
她用手杖撐著地麵,借力正欲登上回璟王府的馬車,卻聽身後一聲急呼:“殿下且慢!”
衛浥塵回首,見一絳衣內宦縱馬馳來,他猛一勒韁繩,下馬行禮道:“皇後娘娘口諭,召您去棲梧宮一趟。”
當今中宮沈皇後,是裴朝衍的生母。
如今聖上乃是先帝長子,當初因天資平庸一成家便自請去了封地。後來被寄予厚望的先太子猝亡,先帝身心俱損,目睹骨肉相殘後決定將皇位傳給性情平穩仁厚的長子。今上發妻早逝,續娶的第二任妻子便是如今的沈後。
衛浥塵不由得緊張起來,她還沒做好麵見沈後的準備,那畢竟是裴朝衍的生身母親,恐怕難以蒙騙過去。
她並不熟悉前往棲梧宮的道路,跟隨著引路的內宦前行,一路低首垂目。
模糊記憶中,她年幼之時也曾隨同母親一起入過宮闈赴宴,那時在位的還是先皇。
先皇最寵愛的蘇貴妃是她母親的親姑姑,後來蘇貴妃之子被人揭發刺殺先太子,先帝怒而治罪,牽連甚廣,蘇家也因此敗落。
今日這趟詔獄之行安排得突然,沈皇後似乎原本召了幾位官眷夫人在內殿宴飲閒談,那道口諭顯然下得也十分匆忙。
這場宴飲尚未結束,故而衛浥塵被安排在外間的屏風後避嫌,等待這些朝中官眷們離去後再去麵見沈後。
從這群人的言辭語調中,衛浥塵能夠大致地推測出她們各自的身份。大多數時候都是官夫人們在聊天閒談,而本應是宴席中心的沈後卻極少出聲接話。
大概是聊到了沈後的母家,下首一人尖聲諂媚道:“當初安國公府雙姝,長女如今高棲梧桐,次女為先太子殉情。真是兩樁美談啊!”
沈後聲音清冷:“那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何來美談一說?”
先前那人乾笑兩聲,急忙找補:“情之所至,一雙佳侶定會在泉台重逢,化蝶相守,當然能稱得上美談。”
然而沈後卻絲毫沒有被應付過去,她顯然不喜對方的這番言辭,回道:“這世上並無鬼神。”
坐在外間的衛浥塵聽著裡頭的談話,心下覺得那人奉承討好得有些不合時宜。
世人皆知,當初安國公次女沈思緲與先太子定有婚約,在得知先太子的死訊後便決絕地為情自戕了。
先太子穎悟明德,卻於弱冠之齡早逝,今上能登臨皇位也算僥幸。如今在人家親姐姐麵前,盛讚沈二姑娘死得絕妙,沈後怎麼聽心裡都會不舒服,尤其是在外人麵前。
過了約莫半柱香的光景,也許因沈後總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官眷們也都知情知趣地告退了。
待旁人離去後,衛浥塵從屏風後走出,進了棲梧宮正殿,望見了主位上高坐的女人。
與她想象中的雍容華貴不同,沈後一身色調暗沉的深藍衣裙,眉目中攏著淺淡愁緒。像是故園影壁之上懸著的一幅仕女圖,端莊而寂然。
在最開始的行禮問安這一步,衛浥塵就犯了難,她離京已久,幼時入宮的次數也寥寥,這些禮節對她幾乎可以說是全然陌生的。
她謹慎地扶著手杖,屈膝俯首:“兒臣見過母後。”
她努力模仿著裴朝衍說話時的腔調,咬字低緩,語氣溫和。
“既然知道我是你母親,又何須行這些冗餘禮數。”沈後平淡道,神情疏離得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前半句話讓衛浥塵產生了些許不妙的預感,似乎立刻就要接受興師問罪。
果不其然,沈後的下一句話便是:“你今天去了詔獄,這是為了什麼?”
因為如今這具軀體裡的靈魂,不是您的孩子,是時隔七年重回京城的衛二娘。
衛浥塵在心中想著,她很愧疚如今在這裡欺騙沈後,也愧於將裴朝衍牽扯進這些事端裡來,用了他的身份去提審華霄道人。
但這對她來說是一旦放棄就再難找到的機會。
她實在找了華霄許久,確切來說,她從來沒有放棄探求一件事——衛峪在她母親的死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紫雲觀一案涉及廣大,兒臣……略有聽聞,心生探究。”衛浥塵選擇將這件事模糊成沒有具體目的事由的無意之舉。
高座之上,沈後的目光如若古井之水,卻隱隱泛寒:“你曾經答應過什麼,不會已經忘記了吧?”
如果此刻沈後讓她複述一邊裴朝衍曾經說過的承諾,她恐怕會直接露餡。衛浥塵攥緊手指,不斷思索著應對之策。
“不久之後,陛下任命你全權接管處理紫雲觀一案的旨意會送到你府上。我沒有將這道旨意攔下來,但我現在在這裡警告你,僅此一回。”
驀地,衛浥塵訝然於所聽見之事,幸而垂著臉,沒有讓人看見她眼中放出的光華。
紫雲觀的案子歸在刑部,而落月樓火災的案卷也存於刑部文書庫中!
在她回京之前的計劃中,她要尋求蘇家的舊識或者利用對秣山在京中勢力的了解,尋求一個可能的真相。
可那次大概率是秣山所安排的劫殺和後來的換身打破了她原先的安排。
不過……秣山究竟為什麼要不計後果地刺殺她呢?最後段時間她與秣山中人相處得還算融洽,何況之前她手中還捏著能讓秣山所密謀之事敗露的底牌。
在秣山之時,衛浥塵便聽人談論過,今上資質平庸無能,而沈後博學多才,偶爾會替陛下處理奏折。
但她能夠察覺到,沈後極不願意讓裴朝衍參與到政事中來。
衛浥塵忙開口告罪:“此事隻是個意外,兒臣知錯,往後絕不再犯。”
在望著“五殿下”的背影走出正殿後,華座之側的女官歎息一聲:“您又是……何苦如此。”
沈後起身緩步向窗邊走去,她抬手推開半掩的窗扉,仰頭望向水洗過般明亮廣闊的天空。
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雙眼,在初陽的映照下顯現出淨釉一般的光澤。
她喃喃低語:“我曾見過飛鳥振翅向高空、卻被折斷喉頸的模樣。阿衍是我唯一的孩子,我隻希望他能安安穩穩地過完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