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有什麼打算,”從往日回憶之中回過神來,衛浥塵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小時候被當做煞星送去秣陽,如今仍是被避之不及地找理由送回來。”
“我所經曆的這些事,總是被人推著走的,半點由不得我自己。”她垂著眼麵不改色地扯謊,以掩飾心中的不平靜。
手指不住地蜷縮捏緊,讓掌心中的紙團愈發皺軟。
裴朝衍隱約察覺到她此時情緒的異常,卻也未直接點明:“不是指那種長遠的目的。我隻是想知道,如果是你本人,在受到這種苛待後會如何處理。”
現在看來,衛二娘不是會與旁人爭論的性子,大抵也隻會將遭遇的這些不公正待遇全數接受。
“不必顧慮我本身的性格言行,先前說過了,衛府人察覺不到這具殼子下換了個人的。”
“我行事還是要考慮一下你本人的意願,”裴朝衍十指交迭地靠坐在木椅上,“畢竟總是要換回來的。”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篤定,讓衛浥塵不禁想起他先前所說的“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此時”,不免心生疑惑。
還沒來得及細問,便聽院中傳來些許細碎聲響,似乎是荔雲被主屋中的動靜吵醒了。她聲音含混,帶有明顯的困倦之意:“二娘子,你是不是忘了熄燈啊?”
瘦小的影子映在窗欞紙上,在兩人都未曾預料到之時,她徑直推開了沒有反鎖的房門。
“啊——”看清了屋內的兩個人,荔雲跌撞後退了幾步,驚叫出聲。
衛浥塵下意識地想出聲安撫,但想到自己此時的模樣,又隻能選擇不言不語,抬起手肘點了點身側之人,示意他開口解釋。
而裴朝衍半點不見驚慌,從容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替我保密,好嗎?”
荔雲扶著門框站直身子,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她本想問問二娘子的房中為何會有個陌生男子,卻又憶起今日京郊官道附近屍骸遍地的血腥場景,又果斷地沒再多問,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你……”衛浥塵皺起眉壓低聲音,“您怎麼把她嚇成這樣?”
“不太清楚。”裴朝衍的神情相當之無辜。
很快她就想明了個中緣由:“在京郊,她看見你殺人了?”
裴朝衍抬起手,用指尖輕拂過自己如今所處軀體的麵頰,“準確來說,她當時看見的是衛二娘子你哦。當時情況凶險危急,我殺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她深呼出一口氣,簡直不敢去細想“衛二娘”如今在荔雲心中的形象。
“荔雲年紀小,見過那種血腥場麵後難免會不適,儘量不要讓她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免得留下終身陰影。”衛浥塵細細叮囑著。
然後又道:“車夫還在衛府外等著呢,我該回去了……您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
裴朝衍抬眼,輕描淡寫道:“活著就行。”
“您先前不是說,身為璟王遇到的刺殺也不少,若不提前告知我有哪些需要警惕的地方……”
她突然反應過來,意識到了不對勁:“你當時……是在故意恐嚇我?沒有誰會忌憚一個已經久病多年的人。”
“是啊,”裴朝衍笑得眉目微揚,“我平常的日子挺安穩的,沒遇到過十來個刺客舉著刀取人性命的場景。”
衛浥塵神情複雜地望著他,隨後斂了眉眼鄭重道:“雖然不知道你我究竟為何會互換了身體,但今日京郊遇襲一事,多謝殿下替我脫險。衛府並不安寧,務必小心。”
“好的,我知道了。”裴朝衍微微頷首,眼中是化不開的夜色。
仍侯在巷口的車夫是由暗衛擔任,恪儘職守地不去探尋主上半夜送人回府後又獨自走出來的緣由。
走進車廂後,她攤開藏匿於手心中的那張紙條,仔仔細細地撕成辨不清任何字跡的碎末,隨後將手伸出車窗外,任碎紙飄揚散入夜風之中。
——
翌日清晨,衛浥塵在竹枝紋褐金紗帳中醒來。
她怔怔然地睜開眼睛,端詳著帳頂織物的細密紋理愣神。
顯而易見,她所處的地方仍是璟王府,所以說這換身異象並沒有因為休憩一晚便回歸正常。
璟王的起居之所大多燃著果木調的熏香,氣味淡雅微甜。再加上被褥柔軟溫熱,原本作息極其自律的她,竟然難得地想閉上雙眼睡個回籠覺。
不過她最後還是揉著額角掙紮起身,十分不熟悉地給自己現在的這具軀體穿衣梳洗。
得知她已醒,一碗黑漆漆的湯藥被端了過來,冒著縷縷熱氣,聞起來味道無比苦澀。
衛浥塵擅長醫術,但她本人極其怕苦,平素極力避免生病喝藥,沒想到這些年欠下的都要在換身的日子裡彌補回來了。
“把煎藥餘下的藥渣拿過來給我看看。”她吩咐侍者。
藥渣很快便被呈了上來,衛浥塵仔細地將其分揀查看著。
這副藥乍看上去沒什麼異樣,大多是些補氣血養肺腑的藥材。隻有醫術造詣極深的大夫才能看出,有幾味藥其實並不適合長期一同服用。
已經知道這藥的真正目的是讓裴朝衍的脈象外顯得渙散混亂,衛浥塵忍不住在心中感歎替璟王開這副方子的人水平之高。即使有心之人懷疑裴朝衍的病情作偽,也很難從他平素喝的藥裡找到蛛絲馬跡。
她用瓷勺攪動著藥湯,在心中不斷地勸服自己鼓足勇氣將藥一飲而儘。
最後她艱難地捧起瓷碗,心一橫將已經放得泛涼的藥汁飲下。才喝了一口她就被苦得擰起眉。
“喝藥真是受罪……”不知想起了什麼,她略微恍惚了片刻。
隨湯藥一同呈上來的還有一份信報,介紹了些京中最近發生的一些事務,其中有提到,紫雲觀一案仍在處理中,潛逃的觀主還在被嚴密搜捕。
她先前在秣陽時已經知曉,紫雲觀觀主是秣山安排在梁京附近的一顆重要棋子。這些年間,紫雲觀頗受京中勳爵人家信任推崇,此番雖被抄沒,卻沒有半分關於秣山之秘的風聲泄漏。不知是因為秣山在京中的爪牙足夠忠心,還是他們選擇了及時自斷臂膀?
信報中還說,早年間紫雲觀中容留了一批坑蒙拐騙的假道士,後來這群人中有不少脫離了紫雲觀,此次也被連帶著捉拿歸案。
她的目光停留在後邊附注的幾個名字上麵,沒想到秣山未能替她找到的人,被梁京朝廷抓到了。
“我能去詔獄提審罪囚嗎?”衛浥塵抬起頭,詢問府中的管事。
她心中其實有些忐忑,按她的理解,裴朝衍應當並不參與朝中事務,這樣貿然與紫雲觀一案牽連恐怕不妥。所以她決定向這位據裴朝衍所說能夠信任的府中管事征求一下意見。
一旁的秦管事心境比她還要複雜,在他看來,殿下方才所說的絕對不可能是一句普通的問詢。但他絞儘腦汁琢磨了很久,也弄不明白其中的深層含義。
所以秦管事隻得十分慚愧地低下頭,應了聲:“當然。”
不過他想起了今天原先的安排,不由得試探著問:“殿下,您今日不是要去衛尚書府上嗎?”
昨日衛浥塵命人往衛府遞帖子,是為了弄明白“自己”如今的情形,可後來裴朝衍冒著夜色前來,二人已經有了一番詳談,原先的打算亦是沒了必要。
故而她絲毫未猶豫地做了決定:“今日不去衛府了,去詔獄。”
——
梁都詔獄。
“五殿下,人已經帶來了。”
單獨辟出的一間審訊室即使被事先清洗過,空氣中還是彌散著一股混雜著血腥味的陳腐氣息。
衛浥塵麵色沉凝地打量著麵前渾身是傷的假道士,他須發斑白,尖臉高顴骨,麵相中透出一股令人不適的精明油滑。
“華霄,”她一字一頓地念著眼前之人的道號,“沒找錯人吧?”
“唔……”華霄一張嘴便咳出一口血沫,聲音嘶啞,“找貧道有何貴乾啊?”
“來找你算一個人的命數。”
華霄咧著嘴笑:“算,當然能算!倘若您聽得高興了,會放我出去嗎?”
她走上前去,掰著華霄的下顎,將提前備好的止血藥灌下。
“不會,”待他不再一句一咯血之後,衛浥塵將一張寫有生辰八字的紙遞到他麵前,“請。”
華霄斜眼看著紙麵,狹小雙目中眸光閃動,斟酌了許久方才道:“此人……此人福澤不算深厚,與六親緣分也有限,命中會有些許坎坷……”
“繼續。”
“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若是衝破命中的險阻,必然會大有所得。”
衛浥塵突然開口問道:“華霄道長,你對所有人都是這番話術嗎?”
“六親緣淺”“命途坎坷”實在是太有發揮空間的兩個詞了,一生坦途從無煩憂之人畢竟是少數,華霄的這番說辭能夠糊弄大多數人。
華霄卻搖了搖頭:“不……做我們這份行當的人,要有眼力見,得瞧清楚對方究竟想聽見什麼,又最害怕聽見什麼。”
衛浥塵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被困在木枷中的雙手費力地掙動著,夠到那張寫有生辰八字的紙條,並將其拈到指尖。
那張衰老的麵龐突然迸發出亢奮的神情,他扯著嗓子,發出刺耳的笑聲:“所以……所以七年前,當衛大人帶著與這一模一樣的生辰八字來找我卜算命數之時,他說,他的元配和第二子相繼離世,請我來看一看他女兒的命格。我便告訴他,他的女兒呀,是會克死至親的煞星,需得將她從至親身邊送離……”
“世人呀,在問的那一刻就確定好了即將聽到的答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