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府那邊其實很好糊弄的,畢竟我離京已久。”衛浥塵解釋道,“隨我回京的那個侍女,名為荔雲。她來我身邊也不到半月。即使‘衛二娘’舉止有異於往昔,也無人會起疑。”
話音方落,衛浥塵心中頓生懊惱。她這般直白地告知裴朝衍自己在衛府並不受重視關注的事實,定然會讓他往後行事沒了顧忌。
但裴朝衍似乎並未將過多的注意放在她方才的那句話上,他回想著白日裡在衛府中的所見所聞:“衛峪待你的態度很差。”
“我當然知道他不待見我。”似乎憶起了什麼,衛浥塵垂下眼睫,“他說話大概不會太好聽,你……不理會他就好了。對了,不要在衛峪和他如今的夫人麵前提及病啊藥啊之類的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因哮症病故的,恐怕有些心結難解。”
身側裴朝衍一聲不響地聽著,麵色有少許沉凝。
見狀,她略帶訝異地緩緩睜大雙眼,忍不住詢問道:“你不會……也在他麵前裝病了吧?”
裴朝衍眯起眼,目光幽幽地望向她:“這個‘也’字從何而來?”
果然。
衛浥塵在心中輕歎了一口氣,決定把此事攤開來講清楚。她言辭懇切:“現在處在這副軀殼裡的人是我。你是否康健,我再清楚不過。”
這些年間,她對裴朝衍為數不多的了解來自於市井間或秣山之中一些閒談似的傳言。在她過去模糊的認知中,璟王自幼便是久病纏身,具體病因在世人口中倒是眾說紛紜,最後得出的結論往往大差不離——這位五殿下已無緣於儲君之位。
衛浥塵知道裴朝衍心中定然也有許多不願言明之事,畢竟她在方才關於自己在衛家境況的描述之中也有部分隱瞞。
但她至少要弄清楚裴朝衍平時究竟是哪般舉止,為了讓自己以後“扮演”他時不至於在人前露怯。
“我不清楚你往常的言行習慣,所以今日隻得吩咐侍從不許任何人靠近書房以免露餡。但我總不可能一直不見外人,倘若被其他人察覺了異樣,這對你我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燈花劈剝落下,她靜靜地在暖色光暈中端詳著“自己”的神情。
璟王殿下似乎是一個十分擅長隱藏自身情緒的人,他總是神色微斂,一副很沉得住氣的模樣。
“我從小身體抱恙,每日都要飲湯藥調理。”思索片刻後,他開口緩聲介紹著,措辭上仍舊是裝得煞有介事。
“用來調理脈象的?”衛浥塵偏著頭,“您這具身體的脈象渙散紊亂得過於不正常了。”
裴朝衍默認了她的猜測。
“旁人皆知,我的病根在五臟肺腑,身體虛弱以致行走困難。這些年過去,即便有人起疑,也已消解得差不多了。你若不習慣拄杖,平常僅緩步而行亦無不妥。”
見初步溝通卓有成效,衛浥塵鬆了一口氣,雙眼微彎道:“我知道了,多謝。”
他接過紙筆,將璟王府的簡略布局圖勾勒在紙上,“外院會有些暗探,數量不多,不必太過在意。”
兩人又零零碎碎地聊了些旁的需要注意之事,包括府中幾個重要下屬的名氏,以及一些防身武器所放置之處。
最後,衛浥塵將兩遝遍布字跡的紙張分彆整理疊放好,揉了揉額角:“今日就先說到這裡吧,萬一明天一睜眼就換回來了呢。”
裴朝衍顯然也沒有對這個“萬一”寄予太多的期望,隻道了句:“但願如此。”
“您現在是……回衛府?”衛浥塵見他將疊好的紙頁收入袖袋中,站起身一副要離去的模樣。
“是啊,”裴朝衍頷首後突然抬眼,“不送送我嗎?昌定坊距慶樂坊頗有些遠。”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她有些意外,衛浥塵不由得一怔,她想起那個裝有信件的妝奩盒子,轉念應下:“好,我同您一道回衛府看看。”
——
夜色傾瀉,四下闃寂,唯有轔轔車聲碾過街道。
“所以……您是從衛府翻牆出來,再一路戴著紗笠走過來的?”
“你可以這樣認為。”裴朝衍闔眼端坐,掩麵打了個哈欠。
衛浥塵通常是辰時起戌時歇,作息十分規律。今日她這具身體先是經曆趕路車馬顛簸和假山匪劫道刺殺,又熬了個大夜。眼下已經接近醜時末,自然是困倦不已。
許久後馬車行速減緩,昭示著目的地將近。她撩起車簾吩咐車夫:“停在巷口就行了。”
這一帶的街市景象與她記憶中相比並沒有太多變化,七年過去,複見舊景,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隨後衛浥塵收回遠眺的目光,理了理袖口,拎著一盞竹架紗燈率先從馬車上走下:“我記得有一處不常上鎖的側門,位置隱蔽無人看守,等下興許可以從那裡回去。”
邊說邊回首,隻見裴朝衍有些不適應地提著衣擺自車轅躍下,她飛快地垂下眼簾,緊抿唇角忍住一瞬間的笑意。
她端肅好神情,抬眸卻見眼前白紗飄拂——是裴朝衍將那頂紗笠扣在了她頭上。
朦朧白紗遮擋住部分視線,衛浥塵一時沒反應過來:“你做什麼?”
“我這張臉不適合半夜出現在戶部尚書府中。”裴朝衍語氣平靜地解釋。
紗笠之下,衛浥塵懊惱得蹙眉,她仍是沒有習慣二人已經換身的事實。
竹骨紗燈之中的燭焰被夜風吹得輕顫,她走在幼時漫步過無數次的府中小徑上,跟在裴朝衍身側問道:“衛峪給你……我安排的住處是哪?”
“名為‘擷翠居’。”
記憶中那是一處狹小而靜謐的院落,衛浥塵微微頷首:“那裡啊……偏是偏了些,好處是安靜。”
裴朝衍笑了笑:“是挺安靜的。”感覺都能鬨鬼了。
夜風微涼,攜來梔子的清香,寧靜而安謐,今日被一係列變故攪得不安的心神得到了安撫。這段路衛浥塵走得舒心至極,直到她停在擷翠居門前,看清了院內的情形。
因著燭光的映照,茂密的荒草在院牆上投射出幢幢黑影。
衛浥塵瞳孔一縮,轉身反問道:“沒走錯地方吧?這是有多久沒打理了?”
“沒有啊,這就是衛峪特地給他的親女兒安排的院子。”裴朝衍勾著唇角微微偏頭,“他挺有心的,不是麼?”
衛浥塵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沒由來的直覺,裴朝衍先前讓她“送一送”,就是存了讓她來看看這方院落內的具體情形的心思。
她壓低聲音緩聲問道:“荔雲呢?”
“這院子裡隻有兩間可供起居的屋子,你的那個丫鬟歇息在右邊那間。”
兩人一同走進主屋裡間,屋內先前被裴朝衍簡單收拾了一番,倒是看著能入眼了些許,她從秣陽帶回來的箱子就放在牆邊。
她主動開口詢問:“你今日回府時,有沒有一個花匠模樣的老伯遞了個方形包裹給你?”
裴朝衍眸光一瞥,“放牆邊的箱子裡了。”
見衛浥塵在木箱邊蹲下身,一副要查看盒中事物的模樣,他禮節性地後退幾步,並轉過身。
衛浥塵心中鬆了口氣,揭開箱蓋,背對著他飛快地將妝奩盒的暗層打開。
暗層中放著五六封信件,衛浥塵抽中其間夾著的一張寫有密文破譯方式的紙條,將那張紙條用力揉皺並緊攥於手心。
她如釋重負般無聲呼出一口氣,將妝奩盒按原樣鎖好。
“那位花匠姓廖,是我母親從娘家蘇府帶來的仆從。”她站起身對裴朝衍介紹,同時也是為了不讓他將注意力放在那隻妝奩盒上。
憑著聲音,裴朝衍判斷出她已經查驗完了那份包裹,於是他重新轉過身走近,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問她:“你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
衛浥塵的心腔猛烈地跳動起來,她隻覺自己渾身的骨血都在發顫。
她當然知道衛峪待她不仁,對她來說京城衛尚書府不是膏粱錦繡叢,而是龍穴虎潭窟。僅憑她自己,都有許多拒絕回到京城或從中脫身的方式,但她有不得不回來的理由。
她此番回京,隻有一個目的。
衛浥塵想起十年前京中落月樓那場燒了一天一夜的大火,衝天的火光映紅了夜幕。她的母親便是殞命於那場噩夢似的火災之中。
無數哭號尖叫似乎仍在耳畔回響,那時尚且年幼的衛浥塵癱坐在離落月樓不遠的地方,被無邊的熱浪擁裹。
那時僅有七歲的她,在燃燒著熊熊大火的高樓之下,顯得那樣渺小、無能為力。
她記得不斷有人得幸從樓中逃出,於是她拚命擦去眼眶中模糊視線的淚水,竭力地辨認著目中所見每個人的麵龐。可那些人裡,沒有她的阿娘。
可她也分明記得,母親逝世於落月樓前的那半年光景,怪病纏身,不斷地咯血,身軀脆弱得像是即將折斷的枯木。
世人提起落月樓的那場大火,總是會哀歎一聲世事無常。
但她知道,那不是意外,而是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