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
書房之內,衛浥塵喃喃自語。
那把刀分明已經……
她方才隻以為是自己身死後僥幸返魂,卻忽略了這具身體原主璟王的去處。
這具身體以手掌施力便能夠按碎檀木所製的桌麵,說明裴朝衍是習過武的,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在那場劫殺中脫險。這大概意味著,如今“衛二娘”軀體裡,裝著的是璟王的靈魂。
她心間霎時湧起一種劫後餘生的欣喜,“她”並沒有死,同行的荔雲應當也還活著。
萬幸璟王不是真的病秧子,不然此番魂魄易體的結果會是牽連無辜之人替她遇害。
一番短暫慶幸過後,衛浥塵的心緩緩提了起來。
曾經她誤然知曉了秣山密謀私隱,她用密文書寫了幾封信件,隱晦地提到了秣山眾意欲翻覆天地的圖謀,並蓋上了左昱非的私印。
她將那些信件放入妝奩盒的最底層,托人快馬送去京城,交到母親從蘇家帶到衛府的舊仆廖伯手中。
並給廖伯傳信道:“倘如我有朝一日猝逝,務必將盒中所藏之物公之於眾。若真有這一天,不要暴露此物經手於您,多顧及自身安危。”
“若我能平安回京,到時候您再把這隻妝奩盒親手交予我吧!”
廖伯是偌大一個衛府中僅剩的願意關心她的人,就連她同父同母的兄長,也將她視作害死母親的罪魁禍首。
這些年間衛浥塵不斷探察母親逝世的真相,甚至借助了秣山的勢力,卻始終沒什麼眉目。
廖伯應該已經按照約定將那隻妝奩盒子交給“衛二娘”——也就是實際上的裴朝衍了。
那匣密信是她用以防備秣山突然滅口的重要物件,所以她將密文的破譯方式也一同放在了盒子裡,有心人自然能發現那些信件的不同尋常。
想到那些密信可能已經落到了裴朝衍眼前,衛浥塵就一陣頭痛。
“屬下也去確認過了,衛家二娘子的確已經回府,身後跟著個年紀很輕的婢女。不過帶她們回京的車夫十分奇怪,沒有一起進到衛府裡,而是踉踉蹌蹌地去了醫館。”
衛浥塵皺起眉問:“那人大概是多少歲的模樣?”
“看樣子像是三十來歲。”
那便不是張伯,應當是那些假山匪其中的一個。
衛浥塵思慮再三後突然開口吩咐道:“把書房這一片區域的所有人清出去。我有要事處理,不允許人來打擾。”
“另外,”衛浥塵補充道,“給戶部尚書衛峪府上遞一封帖子,就說我明日要去拜訪。”
侍從應了聲是,按照吩咐儘數退下。
見屋內再沒了旁人,衛浥塵終於如釋重負般地站起身來,這具軀體康健正常,絕非她先前聽聞的那般久病纏身的情形。
她走至屋內的一麵落地銅鏡前,見鏡中年輕男子長身玉立,平心而論,他相貌俊朗,右眼瞼處的淚痣為容顏更添了幾分精致,通身氣質矜貴清雅,天水青的衣擺處曲水紋瀲灩。
手指撫上鏡麵,衛浥塵怔怔然地凝視這副並不屬於她的軀殼,仍有一種極其強烈的不真實感。
命運的荒誕詭譎將她緊緊擁裹,今後的未知變幻亦如陰雲沉沉壓在她的心頭。
“我叫衛浥塵。”她閉上眼睛,在心中將這句話默念幾遍後,按著心口深深吐息,“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要恐慌,不要忘記自我……”
——
夜半,月色溶溶,疏影橫斜。
書房的側間設有供歇息的軟榻,她卻無論如何都產生不了睡意,隻得一人獨自坐在院子裡,任微冷的夜風拂過麵龐。
忽聽牆沿處有細碎聲響,衛浥塵警覺地抬頭望去。
院牆上立著一人,身披素衣,頭戴紗笠,夜風吹起白紗,比皎月尚瑩白幾分的麵龐時遮時現。
這幅景象隻讓衛浥塵心生警覺:“哪來的姑娘半夜翻璟王府的院牆……”
卻見那人自牆簷躍下,一步步走至她的身前,同時緩緩摘下紗笠,一雙如浸溪水的眼瞳凝睇著她,唇邊噙著意味不明的笑。
衛浥塵甚少窺鏡自視,況且夜色朦朧如斯,乍一眼甚至以為這是一副陌生麵容。
她茫然了片刻,甚至是結合了推斷以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眼前之人,是“她自己”。
亦是璟王,裴朝衍。
二人隔著咫尺之遙無聲對望,透過自己的軀殼,從漆黑眼眸裡窺視著彼此的意識。
庭院之中靜得落針可聞,他們都在無聲地權衡著自己和對方手中的籌碼。
衛浥塵率先開口,卻是以此間主人的口吻:“閣下擅闖府中,有何目的?”
她不確定裴朝衍的態度,也不清楚這次換身的契機。
他裝重病裝了十多年,騙過了所有人,連她當初身在秣山都對此有所耳聞。這樣一個人毫無疑問並非善茬,渾身都顯露著危險。
衛浥塵猜想了無數可能麵臨的後續,最糟糕的一種無疑是裴朝衍知曉了換回去的方式,在他的那些屬下麵前挑破她並非原主的事實,將她直接抹殺在這具軀殼裡。
所以她提起了足夠的警惕,甚至考慮在事態不對之時先發製人。
“不知大梁璟王尋常會遭遇的刺殺,比之一場山匪劫道如何呢?”見她裝無事發生地試探,裴朝衍並未直接道出她原本的身份,語中的警示意味昭彰。
他直白用她當前處境會麵臨的危險威脅她,卻不是興師問罪的架勢,這幾句話中透出的意思更像是尋求一個合作。
故而衛浥塵心中鬆了一口氣,抬手向屋內示意,並主動假意致歉:“方才不確定殿下身份,故有冒犯,請多見諒。”
裴朝衍與她一同走進書房,偏頭望著她輕聲道:“該道歉的是我才對,畢竟是深夜前來,多有驚擾。”
對方的態度轉變得太快,衛浥塵實在辨不清他真正的性情,於是抿著唇角默不應聲。
闃寂屋室之內,僅桌案邊有一盞燈燭影幽微。他熟諳地執起火燫,將十二連枝蓮瓣銅燈一一點燃。
暖光將四壁映照得曜然如晝,亦照亮了立於一處的兩道身影。
見他並不繼續主動開口,衛浥塵忍不住問道:“殿下可知,我們兩個人究竟是為什麼互換了身體?”
裴朝衍心中對此同樣是一無所知,他搖了搖頭:“不清楚,這種事情或許應當找個道士瞧瞧?”
她毫不避諱地思考著這件事的可行性:“雖說紫雲觀已經涉案被抄了,不過京中應當還有些小型的道觀。”當初的紫雲觀是京城一帶規模最大名氣也最廣的道觀,不然她的那些親人當初也不會對那“煞星”之說篤信萬分。
“方才是說笑,紫雲觀裡的道士沒什麼真本事,也並不值得信任。即使京城裡尚有彆的些道冠或方士,我也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此事。”
最後半句話的尾音落下時,他望過來的眼神晦暗不明。這副模樣突然就與她先前想象中那個城府深沉果決狠厲的璟王形象有了些許重合。
不過這一幕轉瞬即逝,他很快又恢複成了那般溫和清雅的神情,好似剛才隻是她的錯覺。
二人在桌邊一同坐下,衛浥塵正色道:“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你我都不清楚緣由和解決辦法,隻能一同思考接下來的對策了。”
“在我七歲時,母親身亡於一場大火之中。十歲時,我繼母所誕下的孩子僅有一歲半,因哮症去世了。衛峪找來了幾個紫雲觀的道長來給我批命,聽他們說我的命格凶煞,會與至親相克。”衛浥塵主動開始有所保留地講述自己的經曆過往,低著頭在紙上寫著一個個人名,並將之圈點勾連。
“這些年間,紫雲觀行偽作假無數。”這話聽起來居然像是一句安慰。
“我知道啊。不過他們還是在意此事的,要不然我那群秣陽的叔伯長輩此番為何會急急忙忙地讓我回京?還不是怕哪天也被克到了?”衛浥塵語氣輕鬆,像是這麼多年來已經習慣了這種對待。
裴朝衍突然開口問道;“你知道是誰想殺你嗎?”他指的是京郊之南的那場蓄意劫殺。
衛浥塵頓住筆尖,低聲道:“不清楚……也許是衛峪吧。”
“我今天特地用這件事試探過了,但從神情上來看,幕後凶手並不是他。”
那應當就是秣山派人下的手。衛浥塵心想。
看樣子裴朝衍目前並沒有發現那隻妝奩盒裡的密信,所以她絕不能將和秣山叛黨有關的事告知與他。雖說當初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她的確和秣山有了些摘不清的牽連。
她還做不到和一個剛相互認識不到一天的人交底。
“那個最開始揮刀砍過來的老頭趁亂跑了,他似乎知道幕後主使。”
衛浥塵知道他說的是張伯,這與她先前所猜測的,張伯身在秣陽多年或許早與秣山眾有來往之事相吻合。
她跳過這個話題,繼續介紹道:“我上頭有個兄長,在‘孤煞克親’之說產生後對我心生怨懟。”
“我還不知道該喚你什麼呢。”裴朝衍像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望著她問道。
衛浥塵一時沒反應過來,抬頭看向他:“啊?”
那分明是她自己的麵龐,她卻是從那雙漆黑眼眸中望見了另一人的魂靈。
數點燭火光芒融作一團,在眼眸之中暈染流淌。
衛浥塵發覺,他時常微垂眼簾,似是故意掩著眼中情緒,但眸光其實極亮。
裴朝衍解釋道:“我知你在衛家行二,卻不知你具體的名字,總不能一直稱衛二娘吧。”
“也未嘗不可……”衛浥塵低聲道,話雖如此,她取了張白紙將自己的名字規規整整地寫下,隨後遞給裴朝衍。
紙上的簪花小楷秀氣端莊,裴朝衍若有所思地端詳片刻後抬頭道:“你我二人的字跡差異過大,也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衛浥塵按了按額側,“何止是字跡啊……我們兩人語氣的差彆已經夠明顯的了。”
這荒唐的變故,打亂了她所有進京之前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