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之南。
裴朝衍睜開雙眼,距離他頸側僅有毫厘之距的刀刃寒芒閃動。
來不及理清此刻的情形,他抬手擊向握刀之人的腕部,趁其被卸去力道的時候,裴朝衍利落地反手將刀奪過。
但他在那一瞬間,從刀刃側麵光亮如鏡的反光裡,瞥見了“自己”此時的模樣。
梳雲掠月,韶顏明眸。
這副麵容鮮妍年輕,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
“怎麼可能……”握刀人是個矍鑠老者,他見手中武器反被奪過,心下驚疑不已,神情卻依舊鎮定。“無論如何,你今天都得葬身此地!”
話音方落,隻聽馬蹄聲漸進,一群山匪打扮的人手持刀劍,將此處茶肆圍住。
這些人麵容凶戾,卻透出一股由酒水膏膾養出的輕浮,不像貨真價實的山匪,倒像混跡市井的地痞惡徒。
有人對著裴朝衍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向張伯詢問道:“這小娘皮就是我們這次要殺的人?”
張伯麵色矜肅地點頭:“對,而且我的主上說了,除了原本的酬金,還會額外給你們七百兩銀的賞錢。”
縱使事先不知道眼前的具體情形,裴朝衍通過他們幾人的言行也能推斷出,自己莫名成了個被買凶刺殺的女郎。
“七百兩啊!這一單接得可真值!”聽聞這意外之喜,匪徒眼中放出貪婪的亮光,舉刀揮向那立於茶肆之中、始終垂斂著眉眼的少女。
“質地粗劣不堪,”裴朝衍敲著刀背評判道,隨後挑起眼簾輕笑,“不過用來殺你們是夠用的。”
——
荔雲趴在馬車窗口處劇烈地乾嘔著,反複嗅聞荷包裡的蘇合香,努力忽略掉周圍那些幾乎能將她醃入味的血腥氣。
她本是擔憂衛二娘子,卻因恐懼膽怯而不敢下車,隻挑起車簾小心翼翼地窺探,沒想到卻看見了此生都無法忘卻的景象。
橫屍遍地,粘膩猩紅的液體順著刀背處的血槽不斷緩緩流下。
裴朝衍將刀尖抵在僅剩的一人的脖頸處,這名匪徒被傷了腿腳,正一邊痛呼一邊驚恐求饒。
他慢條斯理地詢問道:“既然爾等是早有預謀而來,那麼應當也很清楚‘我’此程原先的去處罷?”
他說話時往往會將尾音微微拉長,乍聽覺得溫潤謙遜,但透出一股幾近矜傲的遊刃有餘。
“知道知道……”那匪徒忙不迭點頭,見裴朝衍並不接話,隻得戰戰兢兢地繼續往下說,“雇主說,您近日要從秣陽回衛尚書府,讓我們扮作山匪劫道。說是,絕不能讓您活著回京。我……我們也不清楚雇主的身份。但那人給出的酬金實在是太高了……”
衛尚書,秣陽?他略有聽聞,戶部尚書衛峪之女,當初被道士批了個天煞孤星的命格,從小被送出京城養著。
衛二娘的命途孤不孤煞他不知道,挺招人恨倒是真的。
“我見你也是京中人,既然如此,勞駕將這輛馬車趕回京城。等到了衛府之後,你自可離開。不過什麼話是不該說的,你心裡應當清楚罷。”裴朝衍將手中的長刀擲開,從地上尋了把便於攜帶的短匕首收入袖中。
“可我的腿……”匪徒覷著他的神情,將推拒的話語咽了回去,“當然可以。”
那趴在馬車窗口、侍女模樣的小丫頭片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俯身噦了起來。
他乜過眼,輕聲細語地問道:“怎麼了?這張臉難道看起來很令人反胃嗎?”
荔雲驚恐地捂住嘴,慌忙搖著頭縮回車廂,縮在角落裡泫然欲泣。
她曾覺得衛二娘子是這世上最好的人,畢竟是她把自己從人牙子手中救下來的。而且二娘子性情也溫柔,還通曉醫術!
可如今,二娘子像是換了一個人,獨身打贏了那麼多山匪,甚至一點血都沒濺到衣服上。
那匪徒掙紮地爬上車前橫木趕車引路,裴朝衍隨意挑了匹這群劫道惡匪帶來的馬,利落地翻身躍上馬背。
他單手牽引著韁繩,疾馳在馬車之側。
蓊鬱高鬆,曜陽映天。風於耳畔獵獵呼嘯,他抬起右手,用指節遮住眼中的半幅日輪,放肆的直視天幕之中的灼目日光。
十多年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完全地以一個正常人的姿態行走於陽光之下。
——
即將進城之前,裴朝衍為了避人耳目,選擇棄馬轉而進入車廂之中。
見他撩開車簾,荔雲跌跌撞撞地走出車廂,選擇和趕車的瘸腿匪徒一起縮在車前的橫木之上。
梁京比荔雲想象中還要熱鬨,車馬轔轔馳往,人流湧動如潮。紫陌花衢,軟紅香土。
荔雲畢竟年紀小,情緒來得激烈去得也快,目光流連於城中新奇繁華的景象,心情逐漸緩和下來。
當馬車停於衛府門前時,她歡喜道:“二娘子,我們到了!”
她望見府宅之內的雕梁畫棟,忍不住對往後的生活心生期許。
門房一聽說是衛家二娘子回府,並未讓人直接進門,而是轉身向裡通稟。
見過了許久也沒人來回個話,縱使荔雲和衛浥塵一同在秣陽衛家祖宅待過幾天,也不由得心生忐忑:“二娘子,你你……你真的是尚書家的女兒嗎?”
裴朝衍閒閒道:“我也想找個人問一問。”
又等了些光景,一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神情漠然;“二娘子久等了,同我進來吧。”
“不久,”裴朝衍嘴角噙笑,毫不留情地將他的用意揭穿,“閣下把晾著我的時間掂量得正好。”
管事明顯被噎住了,接下來的一路上沒再多說一句話,隻麵色鐵青地領著他往主廳而去。
隻見衛峪端坐上首,一身靛青鬆芝祥雲紋菱錦大袖衣,長須博帶,已至知天命之齡卻並不顯老。他麵上全無與親生骨肉相見的喜悅,反倒神色凝重,仿若陰雨將至。
裴朝衍隻瞥了他一眼,便尋了個離上首不遠不近的圈椅落座。
見狀,衛峪的神情更加不虞,斥罵道:“你在秣陽待久了,連最基本的禮數都不懂了嗎?這十年間,你恐怕是被縱容慣了,以至於如今目無尊長!”
殊不知裴朝衍的確是故意避過行禮問安這一環,畢竟他此生也隻給母親沈後行過大禮。
“闊彆多年,”裴朝衍語氣沉緩地搶白,“父親不應該問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嗎?”
他唇邊笑意淺淡:“不求您情真意切地噓寒問暖,至少……也該問問我回京這一路上是否安穩吧。”
衛峪不耐地皺眉:“你既已平安回了府,路上又能有什麼意外的?”
裴朝衍凝睇著他的麵龐,不漏過衛峪臉上任何一絲的神情變化。片刻後,他收回目光,並在心中作出結論:派惡徒假扮山匪去劫殺衛二娘之人並非衛峪。
“紫雲觀觸律而被抄沒,你才得以回京。七年過去,我以為你不會向當初那樣任性妄為。如今看來,秣陽的山水未能改變你這身頑固習氣。”
他抬眼與衛峪對視:“自幼遠離萱梓,無人教養,自然是這般習性。”
衛峪明顯被他說的話刺到了,沉默了幾息才開口道:“行,明日便安排幾個熟悉家規的仆從,去好好教教你。”
“我要讓當初阿娘身邊的人來教導我。”
衛峪麵色凝霜:“荒唐,府裡如今還剩幾個從蘇家來的仆從?”
裴朝衍當然知道衛峪的先夫人過世多年,他就是要尋個由頭拒絕衛峪的安排。
話說衛峪待衛二娘的態度當真古怪,不似親父女,倒像仇人。
七年前衛二娘不過也是一稚兒,心性認知皆不完全。她被送離京城,當真隻是因為紫雲觀道士的批命嗎?
想到這裡,他突然語含歎惋地試探著道:“倘若今天是阿娘見我回府,她應當會很高興吧,絕不會這般斥責於我。”
像是惱羞成怒般,衛峪一拍桌案:“不許再提你母親!”
衛峪這般劇烈的反應出乎人的預料,裴朝衍皺起眉頭,突然像是因情緒激動而劇烈咳嗽了起來,臉色煞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過去。
他從記事開始便學著裝病,於此道已經練就了爐火純青的本事。無論怎麼多疑的人,都會被這番模樣騙過去。
顯然,本處在震怒之中衛峪也信了他此時是千真萬確的身體不適。
衛峪神色一僵,幾度欲言又止,最後擺了擺手:“罷了,你回自己的院子歇著吧。來人,帶二娘子去她今後的住處。”
“是。”裴朝衍撐著椅邊扶手起身,離開正廳也不讓旁人靠近攙扶,不長的一段路走出了三步一歇的架勢。
衛府布局講究,數條小路交錯縱橫,階柳庭花,風致不一,有移步換景之妙。
“二娘子。”路旁一個像是花匠的瘦高老者突然喊住了他,聲音喑啞低沉。
裴朝衍循聲望去,老花匠儀容衣著不算整潔,頭戴草編笠,一雙粘有泥土和碎草葉的布織手套彆在腰間。袖口挽過肘部,悉心捧著個方形包裹的雙手偏偏像是專門以清水盥洗過,腕處還留有未拭淨的水漬。
他默不作聲地徑直走來,將手中的方形包裹遞至裴朝衍手中。
“多謝。”裴朝衍麵色如常地接過,雙層細麻布纏裹著木盒,他對包裹中的物件一無所知,猜測老者應當是受衛二娘生母所托,交予她的遺物。
老花匠不贅一言,離開時卻深深朝他望了一眼,眼瞳中蒙了層灰翳,看不出情緒。
七折八轉,像是把衛府生生繞了一圈,他被領到了現如今的居所。
院子名為“擷翠居”,狹小而偏遠,顯然已多年無人打理。磚縫中遍生雜草,有些磚石甚至被生生掙裂,交錯相連的裂紋如若道道瘡疤。
跟在後頭的荔雲皺著一張臉,忍不住發問:“嬤嬤啊,真的沒有走錯地方嗎?”
仆婦撲哧一笑,輕嘲道:“怎麼?瞧不上?也是主家心善,還願意給二娘子您留個棲身之所。”
裴朝衍半陰不陽地開口:“能在府中專門留出這樣一個地方也是不易。”
他知衛峪其人最是好麵子不過,衛府主廳內的布局堪稱可以鋪張,居然能忍受府中存在著這樣一個破落院子,還特意隻給自己甫一回京的親女兒住。
他踏著滿地荒草走入屋內,室內的景象映入眼簾後,那副永遠八風不動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什麼啊……”緊跟著走進來的荔雲瞪大雙眼,一副活似白日見鬼的模樣,“這甚至不如您在秣陽的那間屋子呢!”
桌椅幾案全都覆上了一層厚灰,粗麻布幔帳亂糟糟地堆在地上,房梁上蛛網叢生。
衛峪真是個好爹啊。裴朝衍扯出一抹假笑。
他扯了截布幔將桌麵拭淨,把拿了一路的包裹放在桌上。解開布結後,一個嵌銀螺鈿花鳥妝奩盒顯露出來。
裴朝衍並未將盒子打開,隻打量一番後將其重新裹好,放入箱篋的最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