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虛宮外的拐角處,巫風瀾見到了正候在那裡的蘭秀。
她低頭看著地麵,神色間有些恍惚和茫然,抬頭看見巫風瀾,眼中頓時升起絲絲愧疚。
“阿瀾……”
她澀然開口,顯然沒能做出抉擇。
“蘭姨。”巫風瀾在她麵前頓住,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若是孽緣,合該斬斷才是。”
說完,巫風瀾不再看她,與她錯身而過。
蘭秀僵在那裡,片刻之後,終是轉身追了上去。
按照伯嵐給出的消息,申屠萬古聯合虎鶴仙姬將於明日正午帶領弟子直入玉虛城,找洛北舟討個說法。
巫風瀾要在明日正午之後潛入燭陰城,並趕在傍晚前突破燭陰城的防線,趁著洛北舟拖住申屠氏的機會,拿下正在燭陰山療養的申屠太一。
因為主力都被帶去了玉虛山,整個燭陰城的防衛十分薄弱,按照伯嵐和冥權給出的巡城點位,巫風瀾和莫離等人直接分頭行動,將其逐一擊破。
巫風瀾怕洛北舟在申屠萬古麵前吃虧,特意留了一萬人在玉虛城待命。
雖說隻有兩萬妖獸進城,但也實實在在讓冥權震撼了一把,他沒想到,短短四年她竟能號令如此數量的妖獸,連大妖莫離都聽她指揮。
越是深入燭陰城,巫風瀾的心就越冷,同行的莫離和眾妖獸更是握緊了拳頭。
他們誰都沒有見過如此慘無人道的場麵,整個燭陰城不論大街小巷還是屋頂房梁,到處都矗立著妖獸屍身製成的乾俑,那些乾俑有些毛色發亮,鮮活得好像尚留有氣息,有的已是灰撲撲黯淡得如同古董一般。
它們無一例外,都有一雙能骨碌碌活動的眼睛。
巫風瀾帶著妖獸經過,眼睛便漠然地看過來。
這就是冥權說的,燭陰城裡的活摩羅。
被這無數雙眼睛盯著,妖獸們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蘭秀更是一張臉煞白,冥權以為她被嚇破了膽,故意說道:“這算什麼,申屠太一寢殿的後山都是妖獸的白骨堆出來的,他那後山栽的海棠,開花時一絕。”
蘭秀的眼神漸漸黯了下去,看著情緒十分低落。
莫離見狀,拽了拽冥權脖子上的鎖妖鏈:“閉嘴吧,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巫風瀾和莫離在前方開道,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到了燭陰山滿身的戾氣不但未能平息,反而更加暴漲。
冥權慣會拿捏人心,趁著這股勢頭直接給他們指出了申屠太一所在的蓮花宮。
宮門前早有人團團護衛住,為首之人一眼看見巫風瀾,眼睛驀地睜大。
巫風瀾對上他的視線,發現竟是個熟麵孔。
此人正是四年前將她押入虛聞穀改變她命運的罪魁禍首,黎仲。
他望向她身後烏壓壓的隊伍,冷聲嘲諷:“昔日賤奴,帶一群烏合之眾,上我仙山意欲何為?!”
巫風瀾沒有理他,抬步向前,如入無人之境。
黎仲大怒:“賤……”
兩道身影倏然向他掠去。
侮辱的話尚在唇齒邊,一隻手已經卸下了他的下巴,他舉起長劍的手被人反向折斷。
身前壇陽粗糙的手扣住他下顎,身後星河猶自用力卸下了他手中長劍。
壇陽瞧見,毫不猶豫將其接過,順手舉劍從黎仲嘴裡刺了進去。
整根沒入,遠遠看著,像是街頭藝人正展示吞劍表演。
黎仲掙紮了一瞬,眼球驚恐地凸起,滿麵青筋顯露,短短幾息,口中湧出大量鮮血。
他殘存的意識聽見兩人冰冷的話音。
“辱我主公者,死。”
主公……誰?
那個一星段的……妖奴嗎?
黎仲艱難地看向那道身影,然而巫風瀾已經目不斜視地從他身旁踏過。
她身邊一左一右兩個人扭頭看了他一眼。
女的瞪著一雙杏眼朝他啐了一口,男的戴著鎖妖鏈,朝他露出了扭曲又邪惡的笑容。
他明明沒有笑出聲,但黎仲就是能聽到他痛快又癲狂的笑。
這個人,是燭陰山的妖奴吧?他記得少君曾派他潛入玉虛城,刺探那個女人的下落,後來他一去不回,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少君嫌他無用,乾脆送他妻兒與他黃泉作伴。
原來他竟沒死麼……
他們身後的妖獸猶如洶湧的潮水,轉瞬淹沒了守衛的弟子。
黎仲咽氣時雙目圓睜,不知最後一刻在想什麼。
然而周遭兵戈四起,根本無人在意。
蓮花宮門前,申屠太一持劍而立,他換了一身青金色繡蛟龍長袍,臉上戴著半幅夜叉麵具,隻露出一雙淡漠的眉眼。
外麵那麼大的動靜,他想聽不見都難。
巫風瀾看向他身邊白衣翩躚的女子。
自上次一見,阿苔更加形銷骨立了,渾身素白如雪的她,像一尊瓷塑的雕像,仿佛輕輕一觸就要碎成無數片。
巫風瀾上前一步,對她道:“阿苔,我來為你解除契約。”
來之前洛北舟已將解契的方法告訴了她,同生共死契和妖奴契約不同,妖奴契約是代表妖獸的妖王與代表人族的世家在權力對等的條件下進行的一場博弈,是權力與權力之間的交易,若要解除,除非世間再出一位妖王。
而洛北舟的同生共死契,是強者與弱者之間建立的個人契約,隻要修為足夠,就有強製解除契約的權利。
“大言不慚!”申屠太一催劍朝巫風瀾而去。
小滿立刻閃身上前,為巫風瀾張開犰狳護盾,狩春在後麵,默默為其加固防禦。
巫風瀾麵色沉著,雙手持訣,天元掌法氣勢磅礴從天而落,登時壓得申屠太一喘息不能。
眼看著他手中無劍又被壓製,在上麵盤桓許久的崇雲猛然俯衝而下,幽紅之刃穿透申屠太一的身體時,雄鷹的利爪已扣向他的脖頸。
崇雲將他摁倒在地,周身炁流洶湧,眼看著就要將其扼死當場。
短劍一個回旋,攻向崇雲身後。
一旁立著的阿苔忽然動了動,張開手臂護在崇雲身前。
她與申屠太一同生共死,阿苔無比堅信,申屠太一為了自己的性命絕不會傷害她。
果然,短劍停在她心口半寸,未曾再進分毫。
崇雲已然忘卻周遭的一切,他扼住申屠太一的脖子,淩虐一般用幽冥鬼爪不斷在他身上剜出道道傷痕。
巫風瀾和眾妖獸靜靜看著這一幕,不曾出聲。
這滿城的活摩羅,腳下無數的白骨,屍骨未寒的同族,都不允許他們出聲。
最終,還是莫離上前製止了崇雲。
“給他留一口氣,蘭秀有話要同他說。”
崇雲眼睛猩紅,扼住他的手頓住許久,最後還是顫抖著鬆開了他。
申屠太一痛咳起來,渾身斷掉的筋骨在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
巫風瀾上前,輕輕拉過阿苔,她兩手結印,逆行太極圖……然而,法印才剛顯現就消失了。
巫風瀾愣了一瞬,愕然看向申屠太一:“你早已解除了契約?!”
阿苔比她更為震驚,她瞪著眼睛看向地上正蜷縮一團的人。
申屠太一聲音嘶啞,如蛇一般冷笑。
“怎麼,你很驚訝嗎?”
這話,是對阿苔說的。
他的眼睛盯住阿苔:“兩年前,我就已經破境找出了解除契約之法,洛北舟這點微末伎倆,難道還能困我一生不成?”
阿苔像是一片飄搖的落葉,隨時都會跌落在地。
“所以……你給我解開了鎖妖鏈?”
申屠太一似乎笑了起來:“沒錯。”
“你看,你還是舍不得我,沒有契約沒有鎖妖鏈,你不也乖乖的留在我身邊了?”
阿苔難以置信地顫抖起來,他的意思是,這兩年他撤下了牢籠,可她自己卻畫地為牢,甘願守在他身邊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妖奴嗎?
……
她抬起自己那雙無力的雙手,那方才,他那柄不曾刺穿她心臟的短劍又是什麼意思?
阿苔看向這個佛麵蛇心的男子,想起他曾對她說過的那句。
“我不似人,而你非人,豈不正好?”
他以為,他們之間,是什麼?愛情嗎……
惡心……
惡心!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阿苔猛的扭過身去,嘔吐不止。
這個反應刺痛了申屠太一,他撐著自己坐起,麵色鐵青。
“賤人!”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打在他的臉上,夜叉麵具瞬間掉落在地。
蘭秀看見他臉上猙獰的口子,愣了愣。
申屠萬古為他試過無數的方法,但魔氣燎開的傷口,像是詛咒一般,根本無法愈合。
申屠太一怒視蘭秀,眼神如同淬了毒。
“低賤的妖奴,爺爺不會放過你們的!”
“啪”的一聲,又是一記耳光。
蘭秀眼底一片通紅,咬牙斥責:“你的父母沒有教導你,才讓你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今日,我就代他們教訓於你!”
“父母?”像是說出了一個陌生的詞,申屠太一盯住蘭秀,“我沒有父母,你也沒有資格教訓我。”
“啪——”
蘭秀一掌摑在他臉上。
“賤婢!”
申屠太一如此受辱,已是瘋狂,脫口罵了出來。
蘭秀心中一痛,忍著淚再次扇在他臉上。
巫風瀾靜靜看著,若是他父母還在,看見申屠太一這番模樣,會不會心痛,會不會後悔當初非要在一起呢……
蘭秀掌心通紅,血淚滑過麵龐,顫顫道:“你父親被你爺爺逼死,你母親為了搶回你,命喪這燭陰山,被你爺爺挫骨揚灰。”
“你怎麼敢說,你沒有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