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太一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不受待見的半妖。
剛會記事的年紀他還分不清人與妖獸的區彆,隻知道那個整日侍奉自己的妖奴和旁人不一樣,她會在他睡不著的時候唱著聽不懂的歌謠,會在他生病的時候溫柔又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也會在他不開心的時候顯露毛茸茸的真身逗他嬉戲。
然後,他在偶然的一次嬉鬨中露出了自己的利爪,從潭水裡映照出的金錢豹真身嚇了他一跳,再看那妖奴,似乎並不吃驚,隻是緊張而又期待地望著他。
她那時,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呢?
申屠太一這輩子都想不明白,也沒有機會再問。
因為當天晚上她就在他麵前,被長劍釘在了廊柱上,紅漆的柱子被滾燙的血重新漆了一遍,此後回回路過,都覺得甚是礙眼。
其實他當時是有些委屈和難過的,就像一個很喜歡的玩具,眼睜睜被人毀掉了,打心底裡很想哭鬨一場。
但是萬古不許他哭,因為他的眼淚是恥辱。
那一天,萬古讓人當著他的麵把那隻死透的猞猁扔進了坑裡,然後一字一句對他道:“妖獸都是虛偽的,他們最擅長蠱惑人心,討好你不過是想利用兒時的情義換他們將來的體麵罷了。”
“一旦你忘記給他們體麵,他們立刻就會背信棄義,將你拖入深淵。”
“你父親,就是被你母親那個狡猾的妖奴所引誘,最後落得個眾叛親離的下場,連死,都死的不光彩。”
最後,他蒼老虯勁的手停在他頭頂上方:“太一,你絕不能像你父親一樣。”
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曾在人前顯露過真身,並深深痛恨自己身上屬於母親的那一半血液。
也是從那以後,申屠太一最厭惡的,就是妖獸。
蘭秀的話於他而言,像是在說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仰起一張麵目全非的臉,毫不掩飾自己眼底的蔑視。
“我父親,是被那個女人害死的。”
“那低賤的妖奴引誘了我的父親,最後卻背叛他害他慘死!”
“我沒有這樣浪蕩愚蠢、淫邪卑劣的父母!”
蘭秀震驚地看著他,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孩子用這樣刻薄的言辭去形容自己的父母。
而他嘴裡的每一個字,都有悖於事實。
她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申屠萬古……他是這樣教你的?”
在申屠太一開口前,蘭秀拾起一旁的短劍橫在他頸邊。
“閉嘴!”她難過的看著他,低聲嗬斥,“你若再開口詆毀他們半個字,我怕我忍不住親手殺死你。”
“你是我姐姐用命去愛的孩子,要是知道你死在我的手上,她會難過的。”
蘭秀說這話的時候申屠太一抗拒的動作頓了頓,他緩緩將目光聚焦在她臉上,仿佛在辨彆她話裡的真偽。
蘭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在透過他看向某個久遠的記憶。
“我的姐姐,絕沒有引誘你的父親,他們是真心相愛……”
故事,該從何說起呢?
她的姐姐銅錢兒是個充滿野性的颯爽美人兒,見申屠澈的第一麵就占據上風,摁著咬住了他的脖頸。
當時沒下死手是因為那個男人說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我最敏感的地方,是脖子?”
銅錢兒沒聽懂,疑惑地從他脖頸間抬起頭來,歪頭看他。
兩人呼吸相聞,申屠澈的眼神裡閃過刹那的驚豔。
“第一次見麵就咬脖子,不好吧?”
生死關頭,男人不知死活再次調侃。
銅錢兒沒被男人如此輕薄過,以為他在認真提問,便也認真回答他:“脖子是最脆弱的地方,要殺你,當然要從脖子開始。”
“其實,我還有更脆弱的地方。”申屠澈的眼神並沒有如他的名字那般清澈。
銅錢兒秉著好學的態度任他教授,結果這個登徒子握著她的手一路向下。
這個動作令兩個當事人都是一愣,這次銅錢兒沒有疑惑,而是看著他的眼睛道出事實:“你在發情。”
她的眼神直白而坦蕩,那是申屠澈從未在旁的女子身上見過的神情。
那天,他的笑聲嚇到了伏在他身上要取他性命的女妖。
蘭秀想起來,就是從那一天開始,這兩個人之間多了她那時尚看不明白的情愫。
申屠澈常做些浪漫又無謂的事情逗弄銅錢兒,然而銅錢兒不解風情,諸如把他捉來的螢火蟲一掌拍死之類的事情,不勝枚舉。
兩人不知何時就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若非申屠萬古突然阻撓,他們合該是一對異常恩愛的眷侶才對。
就在銅錢兒打算獨自一人生下肚子裡的孩子的時候,消失許久的申屠澈突然再次出現在她麵前,身上沒了以往的風流倜儻,整個人瘦的脫了相,身上還多了無數難以愈合的傷痕。
他為了反抗父親,在燭陰山脫了一層皮。
二人經此彆離感情反而更深,便是住山間茅屋也把日子過的浸了蜜一般。
直到銅錢兒生下孩子,監視申屠澈的弟子這才悄悄回燭陰山報了信,申屠萬古震怒不已,以雷霆手段集結了山中弟子,圍住了山林間那座小小的茅屋。
麵對父親的逼迫,申屠澈左右為難。
一邊是孤獨老父,一邊是孱弱妻兒。
他在屋前跪地乞求:“父親,兒子已為人父,斷不敢始亂終棄,請父親……”
萬古打斷了他的話:“我燭陰山不會認這個孩子,你若是還想成為仙山之主,就跟我回去。”
“重新,娶妻生子。”
“否則,我親手廢了這對母子。”
這般冷酷的話讓申屠澈對自己的父親徹底失去了期望,他橫刀在頸邊,淚盈滿眶:“父親,您不該這樣逼孩兒。”
“若一定要抉擇,我願用自己的性命,換父親放過我的妻兒。”
屋裡銅錢兒拖著孱弱的身軀下床,卻跌倒在床邊,山林間頓時響起孩子嘹亮的啼哭聲。
申屠澈再忍受不住,起身就要進屋,燭陰山弟子舉劍擋住了他的去路。
“父親!”
他回頭,目光決絕。
“要麼我殺了他們母子,要麼,你殺了我。”萬古渾身透出威嚴,勢必要讓自己的兒子屈服。
申屠澈搖頭:“兒子做不到。”
長劍再次抵上頸邊,他緩緩下跪,再一次乞求。
“我願用自己的性命,求父親放過我的妻兒。”
同樣的話,萬古並不覺得能起作用,就像他並不覺得自己兒子真能狠心自裁一樣。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冷硬心腸,同時也低估了申屠澈維護妻兒的決心。
直到長劍掉落在地,血染了申屠澈一身,萬古才愣愣回神。
已經來不及了,脖子,是人最脆弱的地方。
萬古從未想過,自己竟就這樣痛失了兒子。
他怒不可遏,當即就要殺了那對始作俑者的母子,然而,看見繈褓裡哭聲嘹亮的嬰孩時,他的耳邊猛然響起了兒子哽咽乞求的聲音。
他為了麵前這個孩子和女人而死,他真的要殺了他們,令他魂魄難安嗎?
最後他將孩子抱在懷裡,忍了又忍,才沒讓自己手中的劍洞穿地上那個女人的心口。
銅錢兒匍匐在地,拖著產後虛弱的身體一寸一寸往前,到了門口,隻看見外麵留下的一大灘血跡,申屠澈的屍身和孩子,都不見了蹤影。
她休養了半年,才讓自己恢複到生產前的狀態,然後單槍匹馬殺上了燭陰山。
她渾身狼狽,斷了一條手臂才站在申屠萬古麵前,對方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團汙穢。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萬古冷冷打量她:“你的孩子?”
“他是我申屠萬古的孫兒,與你這賤奴可沒有乾係。”
銅錢兒還是那一句話,她來這個地方,也隻有這一個目的。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誰又能把我的兒子還給我?!”萬古眼中透著凶狠,“你若現在離去,我還能留你一條賤命,如若執著,今日你就是這燭陰山一鬼。”
銅錢兒又怎會放棄?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她早就不完整了,若不能帶著孩子離開,是人是鬼又有什麼區彆。
她越是反抗掙紮,萬古心中的怒火就越是不可遏製。
“殺了她!”
“給我挫骨揚灰,把她的骨灰撒進溟河地底,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人死後魂魄七日即散,然而萬古仍然多此一舉,用鎖魂鈴鎖住銅錢兒魂魄,鎮壓在溟河地底,讓她的魂魄與屍骨一起,永世不見天日。
他恨毒了銅錢兒,又怎會在申屠太一麵前提起她哪怕一絲的好?
隻是蘭秀沒想到,他能連同自己的兒子一起詆毀。
“卑劣無恥的,是你的爺爺,申屠萬古。”她對申屠太一道。
“他逼死親生孩兒,枉為人父,不管不教欺瞞親孫,枉為祖父,殘暴無道殺我阿姐,更是枉做仙君!”
申屠太一根本沒聽清她在罵些什麼,他心裡有個莫名的東西正在快速坍塌。
若這個女人說的是真的,那他這些年的痛恨和瘋狂都算什麼?
他對爺爺的愛重和依賴,又算什麼……
他茫然的視線飄忽半晌,忽然落在阿苔身上。
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一般,他眼睛一紅,森然開口:“你以為你編這樣的故事我就會信麼?”
“妖奴就是妖奴,最喜蠱惑人心!”
他猛然看向巫風瀾。
“當初就該殺了你!你以為你能改變妖奴的命運嗎?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將成為我燭陰城裡的活摩羅!”
“你們……”
他喉嚨間哢哢兩聲,再也說不出話來,崇雲以幽冥之術扼斷了他的喉嚨。
蘭秀低頭伏倒在他身上,痛心疾首。
姐姐唯一的孩子,到頭來還是不得善終。
申屠太一尚能聽見一縷哭聲,他渙散的目光落向天空慘白的月亮。
像是誰的眼睛,蒼白冰冷。
……
就算是爛到骨子裡的泥,也不想被你這樣看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