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穹頂上炸開的煙花將夜晚染成瑰麗的顏色,天空中又開始飄落細雪。
然而,這樣喧鬨的聲音也蓋不住賀蘭無疾喉嚨裡發出的慘叫和嘶吼,他滾倒在地,好似那些煙花都炸在了他的腦袋裡,讓他痛得汗水涔涔,表情猙獰到眼淚混著涎水狼狽的淌了一臉。
洛南星跪在雪地裡,俯身為他擦拭臉龐,她熟稔的動作好似已做過千百回,但眼裡卻依然布滿疼惜。
巫風瀾遠遠看著這一幕,終於懂得了世人對盈月烏雲遮,花極風摧折的遺憾。
她從萬凰山弟子那裡推了輪椅,幫著洛南星把早已痛到虛脫的賀蘭無疾扶上去,一路將他推回詠懷宮。
洛南星安頓他睡下,出來向巫風瀾道謝。
“他這是胎裡帶來的毛病,有時候一天要發作好幾次,年紀越長,痛的越厲害,現如今每發作一次都好似去了鬼門關一趟。”
“這些年我們很少往外行走,便是在仙山裡,因為頭疾隨時會發作,他也不大出門,偶爾出去也是常坐著輪椅。”
說著她忽然低低歎息起來。
“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還有多久……”
“看著他深受折磨,而我卻無能為力,那種感覺讓我恨不能替他去承受。”
巫風瀾看著她那雙似水明眸,對她道:“或許,正是因為有你在,他才能支撐著走到今天呢。”
“有時候,他人的存在是可以減輕痛苦的。”
洛南星一頓,她望向賀蘭無疾所在的方向,身上鬱氣無形中散了不少。
此時夜已深,巫風瀾看她臉上沒有睡意,便也就在一旁陪著。
洛南星回想起從前,輕笑著道:“我認識他之前就知道他有天生的痼疾,但第一次見麵就看他發病,還是把我嚇了一跳。”
巫風瀾也有些好奇:“那後來,為什麼還會嫁給他呢?”
洛南星的臉上笑意漸淡,聲音也低了下去。
“就是為了嫁給他,才特意去見他的……”
那時的洛北舟剛剛弱冠,世家們對玉虛山早已虎視眈眈,但凡那幾家達成一致利益,洛北舟都將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洛南星是特意偶遇賀蘭無疾的,她要為洛北舟,為整個玉虛山,也為她自己,尋求一個穩定的靠山。
縱觀三大仙洲,無不是以實力論資排輩,她要找,就得找當世最強,最能護得住她的那一個。
所以,第一次見到賀蘭無疾發病的時候,儘管她心裡怕的緊,但還是死死忍住,上前為他擦拭滿麵的汗水。
得知賀蘭氏提出聯姻的請求,她毫不猶豫就向兄長洛北舟表達了非他不嫁的意願。
她要把這一場算計,做成一場天衣無縫的命定姻緣。
她演的十分投入,就連洛北舟都沒看出來。
隻不過,戲演的久了,難免沉浸其中。
如今的她,很難說內心從未動情,就像現在,她對巫風瀾說出那句“恨不能替他去承受”,便是她此刻最真切的感受。
許是外麵傳來的雜亂樂聲擾了清夢,賀蘭無疾在昏睡中呻吟出聲,儘管聲音很低,洛南星還是敏銳地聽見了,她起身走向屋內架著的鳳首箜篌,素手輕輕撥動,便將外麵嘈雜的聲音壓了下去。
舒緩的曲調從她手裡譜出來,就連盛放的煙花都柔和了起來。
巫風瀾坐著聽她彈完一曲,再聽,賀蘭無疾的呼吸已開始變得綿長。
她讚歎道:“你彈得真好,我方才好像回到了敕勒原一樣。”
洛南星笑道:“論起箜篌,荒雲姑姑才是彈得最好的,我隻學了她一半的神韻。”
巫風瀾從未聽過母親的弦音,是以不曾接話。
洛南星便問她:“你可曾學過箜篌?”
巫風瀾搖頭,洛南星上前拉住她的手:“我教你……”
說著手上傳來的粗糲觸感讓她不禁愣在原地,她將巫風瀾的手翻過來,隻見上麵從指尖到手心,全是厚厚的老繭。
那樣一雙小巧又纖細的手,卻有著與其格格不入的粗糙痕跡。
巫風瀾灑然一笑,全不放在心上:“我這手在敕勒原裡做慣了粗活,怕是撥不出那樣的樂音。”
洛南星頓了片刻,拉著她坐下,道:“說說你在敕勒原的生活吧。”
巫風瀾也不扭捏,她儘量將敕勒原裡的事說的生動有趣,那些艱難的過往糅雜在日常瑣碎裡,被一帶而過,縱使留下痕跡,也隻在掌心半寸的老繭裡。
洛南星聽到最後,看向她的目光漸漸帶上了一絲敬意。
她在無人在意的荒原裡,走出了一條令人難以置信的道路。
她口中的那些敕勒原妖獸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個都有著自由的靈魂。
洛南星看著她,認真道:“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哥哥說你和荒雲姑姑不一樣了。”
她是能親手創造世界的人,也一定能打破某個陳舊的世界吧。
天將破曉,洛南星將巫風瀾送出了偏殿,她要去接獨自留在宴席上的晴藍。
洛南星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這才回到寢殿,室內安神的熏香已經燃儘,她儘量放輕了腳步,卻還是驚動了榻上的人。
賀蘭無疾望向紗帳外的倩影,喑啞喚道:“星兒。”
洛南星上前輕輕撩起紗帳,給他遞上一杯溫水。
賀蘭無疾緩緩坐起來,就著她的手喝了半杯,而後伸出胳膊。
洛南星習慣地靠在他懷裡,賀蘭無疾攬著她,一手撥弄她散落下來的長發。
“怎麼一夜沒睡?”
“嗯,”洛南星聲音帶著一絲乏意,“在和阿瀾說話。”
她頓了頓,放柔了聲音道:“不論她想做什麼,彆為難她好嗎?”
賀蘭無疾沒問她們都說了些什麼,隻是倦懶地將自己的臉擱在洛南星的頭頂。
“好。”
他們成婚九載,洛南星所求甚少。
嫁給他之後,似乎僅僅隻有,讓萬凰山適時給洛北舟一絲幫扶這一個念頭而已。
至於嫁給他之前……
隻是想嫁給他,得到他的庇護而已。
他記得當時兄長問他:“這位洛姑娘動機不純,你為何非她不可?”
他當時是怎麼回複兄長的?
噢,他說的是:
“因為她非我不可啊,在我看來,她的動機,實在是單純極了。”
這個世上,一心想嫁他的人,恐怕沒有幾個。
這位姑娘麵對犯了頭疾的她縱使怕得渾身戰栗,卻還是用絲帕溫柔地為他擦去屈辱的眼淚和口水,他想,對方想嫁給他的信念一定得足夠強烈才能辦得到吧。
成全她,又未嘗不可呢。
因為他實現了洛南星的夙願,所以她再無所求,生活裡滿心滿眼也隻有他而已。
他覺得,他們隻有彼此,這樣也很好。
若是難得有求於他,遂了她的意又何妨。
紗帳之內,兩人相擁著沉沉睡去。
屋外,雪花停住,晨光熹微。
巫風瀾踩著積雪往棲梧宮大殿而去,昨夜敬酒風波發生之時晴藍並不在場,她當時因酒水汙了羅裙,退去偏殿更衣,因此巫風瀾離席時尚未來得及通知她。
雖說洛北舟也在宴席之上,應當無礙,但巫風瀾還是要親自去將她接回來才安心。
途中路過一處涼亭,裡麵燭火搖曳,將本就不大的地方照的透亮。
巫風瀾看了一眼,涼亭簷下掛著幾幅已完成的掛畫,隨著微風輕輕晃動,有個身影尚立在桌前蘸墨描著什麼。
猜測到是某個人,她立刻扭頭離的遠些,隻是眼角餘光忽然看到其中一幅人物肖像。
她猛地頓住了腳步。
那畫中的人物,是晴藍。
巫風瀾下意識轉身,朝著涼亭邁去。
雲巍作畫時十分專心,他正勾勒眼前幾欲跳出來的朝陽,聽得身後腳步聲絲毫不收斂,他蹙眉淡淡道:“沒規矩,作畫時爾等手腳要輕。”
巫風瀾不是他手下的妖奴,因此對他絲毫不客氣。
“你方才,見過這畫上的女子?”
雲巍筆觸一頓,朝陽的輪廓險些畫壞了。
他索性擱下畫筆,轉身望向來人,眼中微微一驚。
“是你?”
正是他挑撥申屠太一敬酒的女子。
巫風瀾戴著麵具,因此並不慌,隻是指著那幅畫又問了他一遍:“你見過她?”
雲巍眼神落在畫上,目光中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狡黠。
“噢,宴席上見過,作畫時忽有靈感,便畫了出來。”
“怎麼,她是姑娘的熟人?”
巫風瀾知道他狡猾,三家裡麵他看似對她最沒有惡意,但背地裡沒少挑唆那兩個針對她。
她哼了一聲,直接拆穿他:“僅憑宴席上見過,她怎麼可能會把我做的礦石顏料,送給你作畫?”
巫風瀾早就發現了,在畫這幅人物小像之前,他掛著的畫都還是水墨風,隻有晴藍這幅,獨獨上了色。
那些顏料是她在敕勒原用封印之地挖出來的礦石搗鼓出來的,晴藍身上帶著幾瓶,是為了通商洽談的時候作為壓軸展示給賀蘭無疾,以增加籌碼。
世家貴子不缺吃穿用度,唯好風雅,這些顏料足可顛覆世人對書畫僅限黑白的認知。
尤其,是雲巍這等愛畫成癡的人物。
此刻,他眼中劃過明顯的一抹震撼。
“那些顏料,是姑娘所製?!”
巫風瀾道:“你先告訴我,她去哪兒了。”
雲巍此時顯得十分的好說話:“她方才推脫說有急事,便自己走了。”
“應當是回大殿去了吧,萬凰山內,姑娘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麼?”
巫風瀾狐疑道:“你會那麼好心,就這樣放她走了?”
“在姑娘眼裡,雲某就是這般壞心眼的人麼?”雲巍臉上露出一絲被人誤解的委屈,“我待妖奴尚且極好,又怎會苛待一個剛認識不久的柔弱女子呢?”
巫風瀾笑了起來,話裡帶著不加掩飾的嘲諷。
“若是真的待妖奴好,就該學玉虛仙君,解了他們的妖奴契約才是。”
“一邊用著妖奴,一邊標榜對他們好,不過是想溫水煮青蛙,瓦解他們的意誌,讓他們心甘情願徹底淪為你的奴隸罷了。”
話音剛落,不遠處走來的一道人影驀地一愣。
雲巍亦是變了臉色。
他從未想過,竟有人能一眼看出他精心想出來的所謂“奴化”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