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霧閣臨山而建,背靠絕壁。
鱗次櫛比的崖舍懸屋隱匿在林木中,隨四季變換顏色的雲煙迷漫著高處的塔殿,極目遠眺,仿佛天山相連,氣勢磅礴。
朝陽穿過層霧變成光束,恰好映照在玉階雲棧上。
其間靈氣氤氳,繽紛沾露,鳥語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早晨的清風稍帶涼意,寬道一旁的青竹搖曳出鮮沁的味道。
在這愜意寧靜中,林中朝霧閣弟子習武練劍的聲音由遠及近。
風之念躺在擔架上,睡眼微睜。花染道:“哎呦!你可醒了,那就不用抬了,也不用綁了,馬上到門口,要不你下來自己走?”
風之念的頭腦轉瞬警醒。
回想昨晚在清澤林中,她沒能控製風鈴,被彆人頂替了身份,自己又喪失了三年的記憶,除了知意姐姐和花千澈,還有一個沈洛凡猜出了她的真實身份。但是她為什麼稀裡糊塗地被人抬到這裡?
風之念年幼時在朝霧閣啟蒙劍術,長大後又時常被阿姐帶著來這裡小住,因此對朝霧閣的機關地圖了如指掌。如今四人抬著竹擔往上爬,雖然選了最好走的一條路,但也是最不常走的路。
花櫟道:“噓!小聲些。還懵著呢,就這兩步路了,一起抬回去吧。”
等等等,誰懵了,死人才抬進門呢!
風之念一腳踹掉身上蓋著的花千澈外衣,坐了起來。在清澤林的時候,他和陸知意為了避嫌,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和她說,現在把自己綁回又來算什麼事?朝霧閣裡的都是同窗親友,麵對一兩個還好,但時間越久熟人越多,她隻要開口很難忍住不自爆啊!
花染看她在地下坐起,一臉生氣,心想:會夢遊的人都會有起床氣,還是就林姑娘一個人這樣?
繩子不很緊但牢固,隻繞定了腰部,風之念終於解開站起身道:“我有腿能走,我說我有夢遊症你們就應該綁著我嗎?我又沒說要來你們這兒!”
沈洛凡走在前麵,聞聲轉身,在石門外駐足,靜默而立。待風之念跑近,內力傳音道:“你放心,我會保密。”
噎回原本想說的話,她好暇以整地站在沈洛凡的麵前。
不對!風之念對他的聲音和語氣,甚至名字都有種熟悉感,可對這張臉絲毫沒有印象。昨天陸知意第一眼看到她都沒有認出來,花千澈也是在她說完那句話後才反應過來,那沈洛凡呢?故意使詐差點讓她暴露,還問自己和他認不認識?若事後花千澈沒有告訴沈洛凡,那麼她和這人以前又有什麼關係?
風之念將這些疑惑暫時藏在心底,轉問道:“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花閣主和陸知意呢?”
花櫟趕來一一解釋道:“不是故意綁人,隻是這台階太多,我們怕抬不穩姑娘,讓您顛簸才在您的腰間鬆鬆地攬了幾圈。至於將您帶到這裡是我們閣主的意思,他先去幫陸小姐療傷了,說您醒來後會明白的。”
花染道:“對啊!可不是綁,你自己一個人不是能解開嘛。還有,沈大哥的藥什麼都治,千金難求,昨晚你問都沒問就吃了三顆,那副作用本來就致困,這一下直接困倒了,還是我們抬著你上來的呢,你知道這多高嗎?整個台階一萬……”
花染嘰裡呱啦說到一半,突然想到風之念是他的救命恩人,這還是閣主的命令,被花櫟暗地裡踢了一腳後頭越來越低,更不敢再看沈洛凡的臉。
風之念隻聽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其他的懶得爭辯,再次附身對眼前的人道:“多謝沈公子靈藥,麻煩轉告花閣主,在下有急事趕路,令擇他日再……”
尚未辭行完,石門上的青銅門環叩響,幾名青衣劍客踏步而來。
他們禦劍飛行,比朝霧閣的弟子更早到門口,俯視著階下的修士。為首的人倚欄斜靠,腰間一組玉佩和抹額上的綠寶石足顯矜貴。沈洛凡回視,轉身無視,那人便急著走下來,望見風之念道:“沈兄,沈兄,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收女弟子了?!”
這人站在沈洛凡身邊,身高持平,但容貌……在她看來略遜一籌。沈洛凡的眉眼清雋,一雙黑潤的眸子似月光下的湖麵,平靜又深邃,鼻梁上的一顆錦上添花的小痣,總引人最先注意到他的眼睛,然後再看不見他人。
更彆說旁邊站著的是風之念從小就不喜歡的人,翡城安逸風。
此人圓滑世故,少年時廣結各城閣之人,混跡八大樂派,各宗門長老看他年紀小會說話也願意傳授些非本門派的武功。安逸風天資一般但實在聰慧,雜學貫通自成一派,早在六年前,他的修為實力已經位列星彙榜第十,風之念居首位。
他看到風之念側身站在階上,露出震驚又好奇的表情。風之念冷下臉,直視那打量的目光。心知安逸風疑心極重,若是刻意回避更容易被纏上,她不能讓人認出來,還必須編好一套無可挑剔的說辭來應對以後這樣的情況,正先想著起個新名字,沈洛凡看向她所處的方向內力傳音道:“不必理會。”
沈洛凡轉身,正麵著安逸風:“你有何事?”
安逸風擺出月牙笑道:“來幫墨公子送信。”
風之念微微挪動腳步,瞥見那信封外的落筆。
墨公子即墨梓歸,即彭城城主的長子,唐舒莞夫君墨言觴的兄長,陸行澤的摯友——同時也是安逸風的結拜大哥兼師長。但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安逸風四處拜師學藝,不肯傳修一道,墨公子被安家看上,迫於勢力才擔負了一個管教品行的虛名,隻要徒弟不闖什麼大禍,他這個做師傅一年裡幾乎八九個月都在閉關。但風之念不知道的是,墨梓歸去年就出關接任了彭城城主之位。
安逸風道:“聽聞你們抓到了風之念,還是屍體,這次不會在抓錯了吧?墨公子讓我來確認,若是無誤,這喪儀得和其他城閣商量著大辦一場。”
再次聽到自己的名字,風之念置若罔聞,安逸風又試探地看了她一眼,對沈洛凡道:“難怪沈兄鐵樹開花,這位姑娘氣質非凡,喪事辦完我是不是就能喝喜酒了?”
鐵樹開花?沈洛凡已然束發。
聽這話,二十多歲的年紀還不曾有親事?
收下信箋,沈洛凡:“滾。”
風之念猛地再抬頭,他說得和“請”字一般,對麵再看不見一道人影。
但見眾人麵色如常,仿佛看慣了安逸風被罵走,花染無奈道:“我們剛回來不到三個時辰,安公子和彭城的人就得到了消息,這次未免太快了吧。”
花櫟:“拾音閣暗線遍布,這還是閣主親自放出的消息,當然快。”
人走後,風之念思索:他們大辦喪儀無非是想確認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按照花千澈行事安排,正好遇到個“替罪羊”想要死無對證,但翡城禁地的妖獸她沒放,風鈴昨晚雖然沒收回來但自己也沒看到它吸取彆人的內力……那黑瞳女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實在太過巧合,她必須儘快弄清楚這三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用回家了,風之念看著門外兩頭旁無人看守的石獅子,高興地想到直接進去問外爺也是一樣的,外爺還能幫她更快地恢複記憶,又算了算日子,道:“今日是休沐日吧?”
花櫟點頭。每到七月份朝霧閣就會放半月的田假,弟子們除了住的遠的和家裡沒有田地的,大多都回去農忙了,如今閣內隻有幾十人,其中還有十幾人被閣主帶著留在了鳳陽坡處理林中後事。
花染想到花千澈的命令和沈洛凡的神情,拉著風之念:“走吧,你要有什麼急事,你告訴我們啊,我們幫你辦,閣主說了,無論什麼條件都要我們把你留下來的。”
抽不開這小孩突然抓緊的手,風之念笑道:“你先放開,我住下就是。”
花染依言鬆手,花櫟又道:“林姑娘,你要是有什麼需要添置的儘管吩咐我。”
林姑娘?風之念還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有了新姓氏,但她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名字啊,尷尬地點了點頭,一同踏入門中。
閣內的景致變化不大,從西側石門直通習武校場。
除了最下麵最大的平台,還有九個設法的練武台層疊嵌入山壁,自上而下呈階梯分布,直達最上方的兵器重地,場上的人赤臂袒背,刀劍槍戟上都掛著紅綢,交鋒不斷,三四人一組互相切磋訓練。
沈洛凡行在最後掩住石門,風之念則瞪眼在前麵仔細觀察。沈洛凡快步趕來時,風之念飛身上台,發現熟悉的習武之地,竟然沒有一個女子,也沒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那些弟子被她嚇得連忙穿衣遮體,跑到了沈洛凡的身邊。
等他們穿好了衣服,風之念回頭坐在了第三個練武台的銅邊上。
她麵對任何感覺不妙的事情,都會立刻想到最好的可能來安慰自己,而此刻,垂蕩著雙腿,風之念覺得這次好像無法說服自己。
最高的希望是暫時失憶,意外忘記了本該知道的這些年的事情;最低的希望是從神山出來失憶三年後才想起來回家。但這兩日經曆的事情都表明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就譬如,昨天清澤林中,花千澈帶來的那些人裡沒有一個她認識的人,還有朝霧閣三年前就已經開始招收女弟子,並且為了她們更專心地修煉,還加了一條男弟子白日不允許半#裸練武的的規定。
現在如此奔放地練武果真是不收女弟子了嗎?風之念看著底下一群驚慌的男子道:“沈統領,你帶我進來,就沒有考慮過他們嗎?”
沈洛凡手忙腳亂地幫人穿好衣服,比旁人更加慌亂,就像護崽的母雞,話中帶著克製的怒意:“還請你自重。”
她又掃視了一遍他們整理好的模樣,都是十七八的青少年,除了花櫟花染,確定再無記憶中認識的人。
從高處背手而下,風之念走到他們躲著的涼亭下,細看各個紅蘋果,心想他們也沒有那麼奔放,邊走邊道:“在下對朝霧閣的武功傾慕已久,隻是想細看學幾招,無心冒犯各位,對不住了。”
而真實的想法卻是:精美的身材都是值得欣賞的,不敢大膽的展現就說明還得練。
“今日休沐,你們需要休息,過分加練對增長修為也沒有益處。”沈洛凡對弟子們囑咐到一半,伸臂展袖擋住風之念繼續走近的步伐,又回頭吩咐道:“你們花二師兄收服了一隻兩百歲的樹妖和三百多歲的蜘蛛,去吧,三天時間。”
這種收妖後的作業是每個捉妖修士的必修課,描述妖獸現實中的外貌,分解收服時運用的招式,判斷是否變異,總結變異妖獸的優缺點……若是有前輩的收妖記錄還好,寫時還能參考一下,但要是沒有收錄,隻看百妖譜,他們第一次遇到這種妖獸,三天內是絕對寫不完的。
隻聽被點名後的花染苦道:“統領,這兩次抓妖我都隻是參與啊,這我不行啊,這可是百年大妖,你和閣主你們,你們不應該……”
“我們一定儘最大努力完成。”花櫟一把拽走弟弟的同時也成功帶走了一群被激起好奇心的弟子。
風之念看人都被支走,知道沈洛凡有話要交代,她便耐心地坐等在座椅上。
但剛等人走遠,沈洛凡甩袖道:“風之念你能不能克製下你自己?!”
風之念:???
方才她當真隻看臉了,根本沒有仔細看身上,還是等他們穿好衣服才回頭的,再說自己都已經因為冒失向少年們道歉了,風之念一時不明白沈洛凡這事後的脾氣想要發在哪裡,起身緩緩道:“你小點聲,彆著急,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