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連夜雨。”
費伊覺得今天簡直艱難極了。
展會撞上生理期第一天,費伊忍著腹痛早早起床,望著鏡子裡略微水腫的臉龐,她馬馬虎虎化好妝,好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
她平時總是素顏朝天,外表隻要整潔得體就好。小時候,她會踩著小凳子,對著鏡子斟酌戴哪一款發飾,直到生活和學業讓她無暇顧及這些裝飾,久而久之,她開始覺得化妝打扮是種麻煩,除非是在展現禮節的重要場合。
說是化妝,實際上隻是塗了層隔離,用化妝刷遮住了黑眼圈和眉角上的兩顆痘痘,再塗上唇彩,讓客戶能夠發現她化過妝就足矣。
工人一早就將廣告牌和海報裝好,費伊將展位的招牌掛上燈光,下來時沒站穩,膝蓋磕在了桌角上,紫了一塊。
為了做好宣傳,出發前,費伊和同事專門參加了半個月的培訓,她們分工合作,發宣傳單、記錄客戶信息、贈送小禮品,至於講解產品的任務,自然落到了費伊頭上。
她身體不適,冷汗直出,麵對非母語的客戶,費伊又得保持專注,大腦飛速加載著西語詞彙,一刻也沒有精力去想其他的事情。
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來西語母語者的語速如此之快,她甚至都不能立即反應過來。有些詞彙她並不能完全確定含義,還得小心翼翼地詢問確認,同時避免客戶產生負麵印象。
最後她想到,或許不是母語者語速過快,母語者的音頻從來都是最地道、最能展現語言演變的學習材料。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她自己語言水平不夠,沒能達到要求,所以不能遊刃有餘地完成任務。
她肚子很餓,卻什麼都不想吃,進食隻會催發她的嘔吐。她說不出來是因為身體狀態,還是因為糟糕的心情。
哈珀中途發過短信,問她進行得如何,是否需要他送飯過來,費伊婉拒了。她知道哈珀今天和父親在一起,父子難得見一次麵,她不想剝奪哈珀為數不多的溫馨時光。
一天忙活下來,費伊隻扒拉了兩口會場的盒飯,卻一口口灌了不少熱紅茶。同事發覺了她的不適,包攬了她晚上整理客戶信息和發送郵件的工作。
此時,費伊正在酒店浴室內,回憶著今天這一切。狀態的不適,使她對這一整天都不太有實感,她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到達會場,又如何搭好展位、用西語一句句將產品介紹給國外客戶。
費伊突然想到,自己可能無法勝任這份工作,而且她意識到,這並不是意氣行事。
她轉過身,靠在洗漱台上開始分析。她喜歡語言,卻不限於某一種語言。費伊覺得每一種語言都像是一種藝術,像春日裡不同品種的花朵。她決定學習西班牙語,是因為她喜歡拉美文學,她想讀懂西語原著,領略文學世界的奧妙。
書頁上的西班牙文是相對靜止的,費伊想讀就讀,也可以隨時停頓,它就在那裡,等待著她的再次欣賞,她可以隨心而行、思考斟酌。
而口語則更為流動,甚至轉瞬即逝。隻要費伊一走神,或是反應不過來,傳遞的信息可能就毫無蹤跡,她無處尋找。
這可能就是關鍵所在。兼職做筆譯時,費伊壓力沒有如此大,而現在全職工作對聽力的要求較高,她沒有機會在幾秒鐘之內翻閱詞典,她必須提高語言水平。
困意襲來,費伊決定將思索停止在這裡。明天,她會見到能給她建議的人——她的筆友,胡安·魯伊斯,剛被東方語言文化係錄取的準碩士。
胡安比費伊低一屆,今年剛剛從東方語言係本科畢業。胡安是個開朗幽默的男孩,兩人在有關文學的網絡社區上認識。與費伊相反,胡安首先對語言感興趣,然後才開始接觸東方文學。
在聽完費伊的思考後,胡安十分迅速而精確地找到了問題所在:
“費伊彆煩惱,其實這種情況很普遍的。我們語言係的學生,平時閱讀、寫作甚至口語課考試,比較容易提高和拿分,而聽力課卻是很難拿到高分的。”
紅色頭發的男孩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解釋道:“並且,聽力課考試的時長是最短的,因為答案就在聽力材料中,材料播放完,線索便消失,沒有東西讓我們檢查回答是否正確。”
聽力是最難提高的,所以我們在考試前很長一段時間就要開始每天訓練。費伊,隻要你堅持每天做聽力題,這些難題一定會迎刃而解。”
他露出陽光的微笑:“不過,為什麼不嘗試些其他工作呢?你擅長又感興趣的。我們還年輕,多摸索也是件好事。”
他們又聊了一些關於文學的話題。胡安鐘愛東方小說,他說,在這些文學作品中,主角姓名和故事背景對他而言是相對陌生的,遙遠的東方文化能夠激發他的好奇心,也讓書中的情感變得朦朧飄渺,令人回味。
回到酒店房間,費伊開始思考今天胡安的話。
求職時,費伊決定將愛好與工作分開,將愛好當做單純的放鬆,這才拿到了外貿業務員的就職機會。
然而,當真正開始工作時,她又忍不住將愛好與工作掛鉤,她喜歡文學,喜歡文字。
或許胡安說得對,她現在還年輕,剛出校園,在起步階段,沒有必要這麼快認準一條路,多多嘗試也不算是壞事。
不過,現在的工作才剛穩定下來,真的要放棄嗎?會不會是她自己還有些生疏,之後適應下來就會好了?畢竟這是她的第一份全職工作,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她還需要成長。
有了這份工作,費伊每個月就有一筆固定收入,衣食住行,為家人買一些小禮物,不用像兼職一樣擔心經濟來源。
然而,不感興趣也是真的。她靦腆內斂,沒辦法在客戶麵前保持自然,有時與人交談,她會感覺消耗能量,回家倒頭大睡——不過,努力工作本就是會感覺勞累呀。她的思緒雜亂,還沒辦法下定論。
叮咚。
她收到了一條短信。
哈珀發來一張照片,附上一行文字:今晚和父親一起吃晚餐。
費伊點開圖片,高檔西餐廳的裝潢典雅華麗,葡萄酒杯壓在白色鏤空桌布上,偌大的圓盤中間盛著一小塊魚肉,綴以鬆露蝦肉,是費伊從未吃過的菜肴,她甚至都不敢回複,以免凸顯自己的無知。
不知怎的,費伊竟溢出眼淚來,眼中的照片逐漸模糊。費伊生氣在自己焦慮糾結的時刻,哈珀竟然對此一無所知,看起來他好像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傍晚——但費伊心裡清楚,她的賭氣毫無邏輯,她沒有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哈珀,並且,她的迷茫也不是哈珀導致的,哈珀不必對此負責,他有著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是了,這是一部分憂愁所在。他們的生活好像並不相同,她從不敢踏入如此高檔的餐廳消費,至於用餐順序、餐具擺放位置,若不是她曾兼職服務生,她會對此一無所知。
費伊開始明顯感受到她與哈珀的現實差距:哈珀事業有成,收入可觀,生活穩定,而她好像還沒摸清方向,還在猶豫是否要重新尋找方向,像隻無頭蒼蠅,竟然還對他產生了想要共同生活的念頭。
這恐怕是個妄想,她突然覺得自己好滑稽。
眼淚流了下來,她胡亂地擦掉,將手機扔在床上,人也隨之撲在床上,將臉埋進被子裡。
她又想起胡安的話,文學作品中的感情夢幻迷人,若影若現,而當這些情感穿過書籍、走入現實時,一切又變得如此不明朗,如此令人膽怯。
費伊能感受到床單被淚水打濕。冷靜,冷靜,她開始整理自己的情緒。
她坐起身來,盯著地板,在心裡默念,身體不適時有些情緒波動是正常的,她習慣為自己的情緒找到邏輯。
突然,門外響起敲門聲。
“費伊?”
是哈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