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房間寂靜無聲,隻有白茫茫的水霧悄然散開,長疏的麵容隱於其後,晦暗不明。
她不是沒有想過直接離開,可薛家九十二口不能白死。
九歲的薛阮做不到的事,如今的長疏做得到。
本該安穩圓滿的一生,父母疼惜,長兄寵愛,結果就這樣被輕易毀掉,她怎能不讓罪魁禍首付出代價。
她要為薛家平反,為他們報仇。
浴桶中的水已漸漸冷了,長疏起身穿戴整齊,開門準備叫人來收了東西,卻沒想到燕君堯就站在門口。
挺拔的身影背身而立,他看著天上的滿月,語氣悵然。
“這還是來到北漠以來,第一次靜下心來看看月色。”
長疏沒有心情同他賞月,沉默著從他身邊走過,可行至院門口,又被兩名侍衛攔了回來。
燕君堯清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西廂房已經收拾妥當,你且去那住下。”
雖然她已回來,但隔閡縱生的心底已不允許她像從前一般與他相處。
甚至,她沒有拿刀相逼質問他那晚為何要出現在薛府,為何如此冷血的洗去她的記憶,就已經是在壓抑本心了。
見她還要上前,燕君堯緩步而來,隨即摒退了門口的守衛。
“你如果執意回遮流園,那麼我也可搬過去,隻不過我動遷動靜勢必更大一些。”
“你應該也知道,但凡我決定了的事,便不會改。”
如今知道她女兒身的人已是不少,再旁生枝節於她更沒有好處,而燕君堯正是知道這一點,才如此有恃無恐。
夜涼如水,長疏半濕的發梢漸漸結出冰霜。
月色下,她緩緩回身,仍低著頭斂起神色,仿佛還在王府時那樣。
“公子既安排好了,長疏聽命便是。”
西廂房收拾的妥帖,她的貼身物品也早都搬了進來。
一連幾日她皆在高度緊張的逃亡,這會心神俱乏,隻想先休息。
可不速之客緊接而來。
潘仁帶著女醫匆匆趕到:“姑娘還是讓大夫看看,身上可有需要調養的地方。”
透過半開的門,她看到不遠處燕君堯仍站在原地,不知此刻是否在看著她這邊。
“那便看吧。”
長疏肩上有傷,探查時屋裡不宜有外人,於是隻留了女醫一人在。
為她診過脈又看過身上的傷處,那女醫麵色逐漸凝重。
“外傷內毒,腦後還受過重創,你這些放到普通男子身上隻怕也熬不住。”
“我給你開些固本穩基的藥吧,雖然你體內的餘毒已慢慢清了,但這些傷終究耗元氣。”
她提筆邊寫方子邊提醒她。
“如今你年輕,不覺有什麼,但這樣折損身體,早晚有一日你要還了這債的。”
長疏理好衣服,掏出一袋銀子上前遞給女醫。
“你的話我記下了,隻是我腦後受傷的事,還請勿要說出去。”
她意有所指的看了眼門外。
這女醫既是燕君堯請來給她看病的,一會自然是要向他複命,長疏還不想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恢複記憶的事。
收下銀子,女醫點頭,隨後帶著方子出門去了。
長疏隨手將門關好,又立馬熄了燭火。
今夜就是再有事,也不要來打擾她了。
沉沉睡了一夜,再醒來已過了辰時。
她剛起身,門外便有侍女進來服侍,梳洗用膳皆有人伺候,這讓習慣了事事從簡親為的長疏很是不習慣。
如今她住的西廂房離燕君堯的書房並不遠,用過早膳,長疏聽得書房那邊有人出來。
推開一點窗縫,她看見顧袁朗剛剛離開。
恢複記憶後,她雖不知薛家當年為何遭遇滅頂之災,但她很清楚她爹薛成鈞是個忠君愛國之人,所以滅門之事其中必是有隱情。
而顧袁朗是當年她父親的得力乾將,總會知道些內情。
這幾日,軍中整備事務繁多,顧袁朗剛回到軍中,就遇見長疏來找他。
今日她雖然還是一身男裝,但她是女子的事他早已知曉。
“長疏姑娘,你可……還好?”
身旁將士來來往往,神色皆是匆忙,長疏讓開路站到一旁。
“勞顧將軍惦念,我沒什麼事。”
聞言,顧袁朗神態帶了些愧意:“上次,也是我計劃不周,害得你落入敵軍之手。”
長疏立馬否認:“此事與將軍無關,不必介懷。”
“此次前來,是有些事想問將軍。”
兩人接觸不多,因而顧袁朗也有些好奇,她有什麼想問自己:“什麼事,你且說來聽聽。”
她斟酌片刻,才開口:“聽說顧將軍是年少從軍,之前一直在薛成鈞將軍手下做副將?”
“是。”
“那……當年薛將軍一案事發後,你也受了牽連吧?”
聽她提到這些,顧袁朗表情嚴肅起來,英朗的眉目透出戒備與打量。
“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當年傳言鎮國將軍居功自傲,藐視君上,挾軍震主意圖謀反,為明哲保身,他諸多同僚手下紛紛表明立場,與其劃清界限。
隻有顧袁朗堅持薛將軍無罪,乃是被歹人誣陷。
是以,薛成鈞手下親信,隻有他最終被貶斥到安固戍邊,成了等階最低的兵士。
“我想問,為何你如此堅信薛將軍沒有不忠之心,謀反之意?”
她的語氣不是質問懷疑,而是求證。
仿佛她知道這件事確是真的。
“大燁國邊境半數以上皆是薛將軍守下,他年久在外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就被那幾個奸佞小人羅織些莫須有的罪名,我便該信他有反意?”
“不論旁人如何評價揣測他,我隻信我親眼所見。”
說這些的時候,他眼中滿是堅定不疑,長疏心中一動,不經意露出一抹舒意安慰的笑,為他父親有這樣一個忠誠追隨的下屬。
“我想薛將軍泉下有知,定會高興有人這樣相信他。”
“不。”他眼中悔恨翻湧。
顧袁朗並不這樣想,實際上他當年什麼也沒能做到,薛將軍一家全部慘死,每每想到他都自責不已。
長久的沉默後,長疏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安慰,亦或者了然。
她已掌握了想知道的最重要的事,那就是當年之事,必有一批汙蔑她父親的奸臣。
這些人便是她回京後要調查的目標。
回到申園時,潘仁正在書房門口,見她露麵迎了上來。
“王爺請你去一趟。”
書房內,燕君堯麵色十分不虞,下首之人隻敢低頭默默等著他示下。
見她進來,他才緩了神色。
“昨日那幾個宵小之徒,你想怎麼處置?”
那幾人確是有罪,但長疏此刻心思並不在此,於是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公子看著辦便好。”
昨日,燕君堯趕到時隻看到他們將她捆了起來,甚至動了手腳。
直到今日審訊後他才詳細知道,那幾個鼠目之輩竟將她如物件一般交易,甚至隻用了十兩銀子。
如果他再去的晚一些,那麼長疏將遭遇什麼,他無法再想下去。
是以,當燕君堯看了他們的供書,便決定了決不能輕饒他們。
“去將那個趙大全提到的獵戶一並抓來,四人全部挑去手腳筋,扔進水牢。”
下人戰戰兢兢領命,即刻去辦。
燕君堯回首卻發現長疏略低著頭在想著什麼,竟一點未在意他是如何處置的。
“竹岐來信說他已啟程去蘇州。”
她仍若有所思般,輕應一聲:“嗯。”
要想查明當年他父親的案情,找到誣陷他父親的奸臣,勢必要調看當年的案件卷宗,這些東西都在大理寺中存著,長疏正愁如何能看到這些。
就聽得燕君堯又說了一句:“所以,等這裡戰事結束,你便跟我回汴京,不必去蘇州了。”
回汴京。
長疏驟然抬眼,她還記得燕君堯曾決意要她去蘇州的樣子。
當然,眼下她肯定是要回汴京的,隻是……
“仍以你暗衛的身份?”
“你不是要給我自由?”
燕君堯喝茶的手一滯,隨後輕抿一口茶才開口。
“你想以彆的身份也可以。”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長疏蹙眉眸光輕轉,卻未品出其中意味。
她想知道的是自己是否是自由身,結果他扯到身份上去。
罷了,做他暗衛她最適應,也方便以後動手。
“好,知道了。”
門外傳膳的侍女已經到了,燕君堯將人叫進來,順便叫住要走的長疏。
“該用午膳了,吃了再走。”
但她剛用過早膳,並無餓意,於是坐在桌前也隻挑挑揀揀吃了一點。
她低著頭,剛把最後一口水晶窯豆腐吃完,就聽得對麵一聲短歎。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拿過她的碗,接著往裡又添了不少菜色。
長疏抬眼,看著他動作從容地為她加菜,輕咳了一聲。
“我不餓,吃不下。”
滿滿的一碗回到她麵前,燕君堯好像很滿意:“吃完。”
她驟然起身,語意生硬:“王爺,我是你的暗衛。”
燕君堯動作不疾不徐地為自己布菜,絲毫未受她態度的影響。
“是,有何不妥?”
這四兩撥千斤般的話,讓長疏一時沒了反駁的話。
他自顧地又給她夾了一塊溜雞縱,隨口聊起京中的事。
“太子與蘇相之女的婚事定於下月十八,我們如果快些了結了這邊的事,還趕得及參加。”
他看向長疏,似乎是看她的意見。
蘇卻瑤之事,其實她早已放下,她在意的是他說了結這邊的事。
“與匈奴的戰事快有結果了?”
“伊遲堂肯退讓,還是……”
見她提及伊遲堂,燕君堯眸光沉了沉:“我們不會退。”
“而他,自要為自己的錯誤抉擇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