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回城(1 / 1)

齊扶城主街,一陣馬蹄聲急徹而過。

精騎營的人沒想到這次出軍竟是隨主帥去尋人。

再看隊首之人,神情冷然,眸光堅定,風卷墨發更添幾分蕭瑟。

一場大雪將所有痕跡深埋於底,燕君堯於馬背上靜望片刻,向著既定的方向疾馳而去。

前往匈奴都城的路線必經丘鳴嶺北道,從齊扶城騎馬過去,需要多半日的時間。

一路上他們一步未歇,隻不到半日便到了丘鳴嶺附近。

此刻他們處在迎風麵,等過了眼前的矮坡,再行幾裡路便到了丘鳴嶺北道。

雪後風急,縱使訓練有素的戰馬,依舊有些寸步難行,燕君堯帶頭下馬,牽著韁繩緩慢往前走。

半個時辰後他們終於翻過坡路來到了背風麵,也是在這時看到另一隊人馬。

認真分辨後,燕君堯認出那是匈奴人的隊伍。

背風坡積雪更厚,已沒過膝蓋,隻見匈奴人各個低頭似在雪地裡找什麼。

燕君堯思忖片刻,突然想到什麼,隨即上馬,飛奔而去。

身後的潘仁趕緊指揮精騎兵跟上。

那一隊人發覺另有人來,紛紛停了動作,接著燕君堯看到了最前端的伊遲堂。

他眼中儘是血絲,眉頭緊鎖神情凝重,甚至見自己帶隊而來也沒有應付的意思。

這種反應讓燕君堯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沉聲質問。

“說好的三日後放人,你把她帶到哪去了?”

伊遲堂匆匆撇了他一眼,目光又繼續在漫無邊際的雪地裡搜尋:“你既知道了實情,還問什麼?”

此刻,兩隊人馬分而對峙,箭在弦上,隻等將領下令。

燕君堯嗓音緊繃,又重複了一次。

“我問你,她哪去了。”

一句話,字字透露著狠意,恨不能現在就將眼前人撕碎。

伊遲堂終於收回視線,退後幾步於將士手中牽過一批情緒仍未平複的馬匹,它的屁股上有一處極深的刀傷。

“風雪夜半,她就敢隻身竊馬而逃,我們一路追來隻找到了這匹受了驚的馬,至於她……蹤跡全無。”

“你給她下了什麼迷魂湯,讓她連命都不要了,也要逃出來。”

說出這一切,讓伊遲堂的內心無比挫敗,他自認為自己對長疏已是極好,將所有的耐心與輕縱都給了她。

可到頭來,她寧願揣著毒,冒著雪,也要逃離他。

一向恣意桀驁的左賢王何曾這樣被一個女子對待。

他冷冷抬眸打量著燕君堯,似要看清對方到底有什麼好讓她如此認定。

隻是這一刻的燕君堯眼裡已再無其他,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到處都是皚皚白雪,哪裡能看到什麼人影。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聲音也似沒了支撐,變得飄忽。

“你說她在這裡……失蹤了?”

正午的陽光打在他身上絲毫沒有暖意,燕君堯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冷得徹骨,胸口滯悶每喘息一次都要用儘力氣。

往日那精於計算籌謀的頭腦裡,此刻隻有一句毫無意義的疑問。

他該去哪找她?

大雪鋪地,完全無跡可尋的丘鳴嶺,縱使他招來全軍將士掘雪尋人,一時半刻也未必找得到。

可她已經逃出來一整夜了。

如果,如果她沒能找到方向,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被困在這雪嶺某地,亦或她就是從那批受傷的驚馬上摔下來的……

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燕君堯儘力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壓下去,果斷勒馬轉頭,繼續向北前行。

而對麵的伊遲堂竟也默契的沒有阻攔,兩隊就這樣鳴金收兵,各自分開。

精騎營統領回首望了好幾眼,駕馬追上來低聲問燕君堯:“王爺,這會兒他們隨行兵力不足,我們一隊精騎營是吃得下的,為何不趁此機會將伊遲堂活捉?”

燕君堯馬步不停,甚至加快了速度:“記住我們此行的目的。”

他是可以原地與伊遲堂對陣交手,可兩方纏鬥總需要些時間,此刻距離長疏出逃已有近十個時辰,他不敢再耽誤。

眼前已到丘鳴嶺北道,燕君堯下馬順著沿路痕跡向前行進,可道路兩旁並未見有人行入的痕跡,隻有主路有馬蹄踏過的印記。

不安、惶恐,這些陌生的情緒令燕君堯慣常的理智冷靜一點點消散。

從沒有一刻,他如此厭惡雪。

舉目四望,真的一點蹤跡也尋不到,但他不能放棄,於是又要來附近的地形圖,開始看查。

順著眼前的路線繼續向北,往下是浞河,往上蕖林溝。

浞河……他又看了看地形圖,腦海中有了些猜測。

——

三田村在丘鳴嶺西北處,位置偏遠,土地貧瘠。

是以,此地的村民謀生艱難,自然比彆處更窮苦些。

可越是窮鄉僻壤的地方,越容易因窮生惡。

長疏醒來時被裹在一卷席子裡,正被某人攔腰扛在肩上,她目之所及隻有雪地上拖遝的腳印,以及又臟又破的兩條褲腿。

那人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顯然心情正美。

裹在席子裡的手腳被捆著,嘴裡塞了破布,腦後也在一突一突的疼,長疏迅速整理出目前所知的信息和處境。

失去意識前,長疏清楚的記得那個獵戶的聲音並不是這樣,所以此刻扛著她的人是另一位。

大概率她大意被那個獵戶一悶棍放倒後,又被他送給了彆人。

如果被這人扛回家,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麼。

顛簸行進中,有過路人停下打聽閒聊。

“喲,趙大全,這席子裡卷得什麼好東西,捂得這麼嚴實。”

她感覺到身下肩膀傳來的輕微震動:“好東西乾嘛告訴你,去去去,彆擋我道。”

另一個聲音起哄:“看來真是寶貝,瞅著像個人,彆是擱哪搶來的媳婦吧?”

“來來來,打開咱們爺們也瞧瞧。”

長疏不知還有多遠路程到這個趙大全的家,但此時再不想辦法,就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

於是,她用力挺身,在那肩膀上翻過半圈,隨後連人帶席摔進路邊的雪堆裡。

過路兩人一看這席子能動,便知裡麵必定是人,二話不說搶在趙大全之前將席子掀開。

這兩人一高一矮,穿著看不出什麼顏色的粗布棉衣,瞅著長疏先是驚訝後又滿臉邪笑。

“果然是女人,長得還不賴嘞,趙大全你從哪弄來的?”

那名叫趙大全的男人,推開他倆,上前想要掩上席子走人,又被那倆人攔下。

窮鄉僻壤,連普通村婦都娶不來的地方,這麼個美人誰見了不動心思。

那矮個男人湊近,拿胳膊肘懟了懟他:“大全兄弟,你看你哥哥我快四十了還沒婆娘,要不你把這女人讓給我吧,我家裡還有點銀子,湊湊都給你。”

他哪知道,這女人是趙大全掏空全部家底花了整整十兩銀子買回來的。

趙大全不屑地看著那人:“你有幾個錢,買得起她。”

那人見他搭茬,眼珠轉了轉,隨後拉著他往旁邊走,接著兩人低聲嘀咕起來。

麵前隻剩這高個男人,長疏眼睛無辜地眨了又眨,示意那男人她有話說。

眼見身後倆人正商量得火熱,男人伸手把她嘴裡的破布摘了下來。

“你能把我帶走嗎,那個趙什麼的,我瞧著他不是個好相處的,我寧願跟你。”

她先將這兩人都卷進來,才能給自己多留點周旋時間。

那男人聽得她這麼說,心裡也蠢蠢欲動,未曾表態倒是先蹲下身來仔細打量她。

他的眼神不懷好意,長疏儘力壓下心底的不適,擠出笑應對,直到他伸出那滿是粗繭指甲臟汙的手,想要摸上她的臉。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正在接近,可誰也沒在意。

長疏眼見那手越來越近,不得不偏頭躲過,接著耳邊便傳來一陣馬鞭抽打的聲音。

“啊!”

麵前的男人連連後退,捂著手臂慘叫。

很快一個身影快步走來,長疏抬眼這才看到,來人竟是燕君堯。

他薄唇緊抿,下顎線繃得極緊,先是從上到下仔細看了她一遍,又從潘仁手中取過他的鶴羽大氅,為她披上。

“我來晚了。”

“你可還好,他們有動你哪沒有?”

她甚至想過伊遲堂會追來,再把她綁回去,但唯獨沒料到,竟是他來救她。

長疏臉上並無喜色,隻淺淺搖頭,複又動了動手腳。

綁她的麻繩又粗又緊,燕君堯快速將其解開,發現她的手腕已經勒出道道深痕,紅成一片。

他溫熱的掌心覆上去,輕輕按了按。

長疏心中一凜,想要抽出手,卻被他拉進懷裡,隨後他手臂搭在她的背後及腿彎,將她抱了起來。

“你在乾什麼,放我下來,我能走。”

四周的將士都看在眼裡,然而他卻完全無視,直接對著那幾個惡民下令。

“這幾個一律押回軍營,手不老實的將手砍了,嘴賤的將舌頭拔了,之後我自會找他們好好算賬。”

他鮮少有如此狠辣的時候,足以見得這次是真的動怒了。

說完他將長疏抱到馬背上,隨後翻身上馬坐於她身後,握住韁繩掉頭。

“我帶你回去。”

馬背上位置有限,燕君堯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背,兩手圈著她,仿佛擁她入懷。

上次兩人同乘一騎,她心底還儘是微妙的欣喜,可這次再見到他,長疏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畫麵,就是他負手站在滿是火光的將軍府,冷眼看著薛家幾十口墮入地獄的景象。

那個沒有任何記憶,仿佛一張白紙的長疏,已經死在淌金河冰冷的河底。

如今她隻覺如芒在背,再難安坐,於是抓著馬鞍緩緩向前直起身子,試圖拉開兩人的距離。

她的動作並不大,但此刻燕君堯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自然感受到她的僵硬與抵觸。

心底那抹猜測更加被證實——長疏在疏遠他。

這個念頭如一記重錘,震得他心口發麻,直到回到齊扶城,他仍有些回不過神。

到了府內,長疏本要回遮流園,可燕君堯始終抓著她的手腕不放,直接將她帶回申園。

他吩咐潘仁:“去請城中的女醫來。”

下人進進出出,她常穿的衣物,沐浴用的熱水,全都一一備好。

侍女上前提醒:“姑娘可以沐浴了。”

說完人便儘數退下。

長疏被安頓在短榻上,這會才與燕君堯對上視線,見他看她的眼神裡竟有幾分生澀,不禁納罕。

他何故這種表情看著自己?

半晌,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她不再沉默:“為什麼不讓我回遮流園。”

浴桶中水汽氤氳而起,讓燕君堯乾涸窒溺的心肺得到些許緩解。

他終於幽幽開口:“以後你便住在申園。”

這一次他終於認清自己,他無法接受她不在身邊,一刻也不行。

如今,既然她要退,那麼他便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