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扶城主街,一陣馬蹄聲急徹而過。
精騎營的人沒想到這次出軍竟是隨主帥去尋人。
再看隊首之人,神情冷然,眸光堅定,風卷墨發更添幾分蕭瑟。
一場大雪將所有痕跡深埋於底,燕君堯於馬背上靜望片刻,向著既定的方向疾馳而去。
前往匈奴都城的路線必經丘鳴嶺北道,從齊扶城騎馬過去,需要多半日的時間。
一路上他們一步未歇,隻不到半日便到了丘鳴嶺附近。
此刻他們處在迎風麵,等過了眼前的矮坡,再行幾裡路便到了丘鳴嶺北道。
雪後風急,縱使訓練有素的戰馬,依舊有些寸步難行,燕君堯帶頭下馬,牽著韁繩緩慢往前走。
半個時辰後他們終於翻過坡路來到了背風麵,也是在這時看到另一隊人馬。
認真分辨後,燕君堯認出那是匈奴人的隊伍。
背風坡積雪更厚,已沒過膝蓋,隻見匈奴人各個低頭似在雪地裡找什麼。
燕君堯思忖片刻,突然想到什麼,隨即上馬,飛奔而去。
身後的潘仁趕緊指揮精騎兵跟上。
那一隊人發覺另有人來,紛紛停了動作,接著燕君堯看到了最前端的伊遲堂。
他眼中儘是血絲,眉頭緊鎖神情凝重,甚至見自己帶隊而來也沒有應付的意思。
這種反應讓燕君堯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沉聲質問。
“說好的三日後放人,你把她帶到哪去了?”
伊遲堂匆匆撇了他一眼,目光又繼續在漫無邊際的雪地裡搜尋:“你既知道了實情,還問什麼?”
此刻,兩隊人馬分而對峙,箭在弦上,隻等將領下令。
燕君堯嗓音緊繃,又重複了一次。
“我問你,她哪去了。”
一句話,字字透露著狠意,恨不能現在就將眼前人撕碎。
伊遲堂終於收回視線,退後幾步於將士手中牽過一批情緒仍未平複的馬匹,它的屁股上有一處極深的刀傷。
“風雪夜半,她就敢隻身竊馬而逃,我們一路追來隻找到了這匹受了驚的馬,至於她……蹤跡全無。”
“你給她下了什麼迷魂湯,讓她連命都不要了,也要逃出來。”
說出這一切,讓伊遲堂的內心無比挫敗,他自認為自己對長疏已是極好,將所有的耐心與輕縱都給了她。
可到頭來,她寧願揣著毒,冒著雪,也要逃離他。
一向恣意桀驁的左賢王何曾這樣被一個女子對待。
他冷冷抬眸打量著燕君堯,似要看清對方到底有什麼好讓她如此認定。
隻是這一刻的燕君堯眼裡已再無其他,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到處都是皚皚白雪,哪裡能看到什麼人影。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聲音也似沒了支撐,變得飄忽。
“你說她在這裡……失蹤了?”
正午的陽光打在他身上絲毫沒有暖意,燕君堯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冷得徹骨,胸口滯悶每喘息一次都要用儘力氣。
往日那精於計算籌謀的頭腦裡,此刻隻有一句毫無意義的疑問。
他該去哪找她?
大雪鋪地,完全無跡可尋的丘鳴嶺,縱使他招來全軍將士掘雪尋人,一時半刻也未必找得到。
可她已經逃出來一整夜了。
如果,如果她沒能找到方向,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被困在這雪嶺某地,亦或她就是從那批受傷的驚馬上摔下來的……
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燕君堯儘力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壓下去,果斷勒馬轉頭,繼續向北前行。
而對麵的伊遲堂竟也默契的沒有阻攔,兩隊就這樣鳴金收兵,各自分開。
精騎營統領回首望了好幾眼,駕馬追上來低聲問燕君堯:“王爺,這會兒他們隨行兵力不足,我們一隊精騎營是吃得下的,為何不趁此機會將伊遲堂活捉?”
燕君堯馬步不停,甚至加快了速度:“記住我們此行的目的。”
他是可以原地與伊遲堂對陣交手,可兩方纏鬥總需要些時間,此刻距離長疏出逃已有近十個時辰,他不敢再耽誤。
眼前已到丘鳴嶺北道,燕君堯下馬順著沿路痕跡向前行進,可道路兩旁並未見有人行入的痕跡,隻有主路有馬蹄踏過的印記。
不安、惶恐,這些陌生的情緒令燕君堯慣常的理智冷靜一點點消散。
從沒有一刻,他如此厭惡雪。
舉目四望,真的一點蹤跡也尋不到,但他不能放棄,於是又要來附近的地形圖,開始看查。
順著眼前的路線繼續向北,往下是浞河,往上蕖林溝。
浞河……他又看了看地形圖,腦海中有了些猜測。
——
三田村在丘鳴嶺西北處,位置偏遠,土地貧瘠。
是以,此地的村民謀生艱難,自然比彆處更窮苦些。
可越是窮鄉僻壤的地方,越容易因窮生惡。
長疏醒來時被裹在一卷席子裡,正被某人攔腰扛在肩上,她目之所及隻有雪地上拖遝的腳印,以及又臟又破的兩條褲腿。
那人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顯然心情正美。
裹在席子裡的手腳被捆著,嘴裡塞了破布,腦後也在一突一突的疼,長疏迅速整理出目前所知的信息和處境。
失去意識前,長疏清楚的記得那個獵戶的聲音並不是這樣,所以此刻扛著她的人是另一位。
大概率她大意被那個獵戶一悶棍放倒後,又被他送給了彆人。
如果被這人扛回家,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麼。
顛簸行進中,有過路人停下打聽閒聊。
“喲,趙大全,這席子裡卷得什麼好東西,捂得這麼嚴實。”
她感覺到身下肩膀傳來的輕微震動:“好東西乾嘛告訴你,去去去,彆擋我道。”
另一個聲音起哄:“看來真是寶貝,瞅著像個人,彆是擱哪搶來的媳婦吧?”
“來來來,打開咱們爺們也瞧瞧。”
長疏不知還有多遠路程到這個趙大全的家,但此時再不想辦法,就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
於是,她用力挺身,在那肩膀上翻過半圈,隨後連人帶席摔進路邊的雪堆裡。
過路兩人一看這席子能動,便知裡麵必定是人,二話不說搶在趙大全之前將席子掀開。
這兩人一高一矮,穿著看不出什麼顏色的粗布棉衣,瞅著長疏先是驚訝後又滿臉邪笑。
“果然是女人,長得還不賴嘞,趙大全你從哪弄來的?”
那名叫趙大全的男人,推開他倆,上前想要掩上席子走人,又被那倆人攔下。
窮鄉僻壤,連普通村婦都娶不來的地方,這麼個美人誰見了不動心思。
那矮個男人湊近,拿胳膊肘懟了懟他:“大全兄弟,你看你哥哥我快四十了還沒婆娘,要不你把這女人讓給我吧,我家裡還有點銀子,湊湊都給你。”
他哪知道,這女人是趙大全掏空全部家底花了整整十兩銀子買回來的。
趙大全不屑地看著那人:“你有幾個錢,買得起她。”
那人見他搭茬,眼珠轉了轉,隨後拉著他往旁邊走,接著兩人低聲嘀咕起來。
麵前隻剩這高個男人,長疏眼睛無辜地眨了又眨,示意那男人她有話說。
眼見身後倆人正商量得火熱,男人伸手把她嘴裡的破布摘了下來。
“你能把我帶走嗎,那個趙什麼的,我瞧著他不是個好相處的,我寧願跟你。”
她先將這兩人都卷進來,才能給自己多留點周旋時間。
那男人聽得她這麼說,心裡也蠢蠢欲動,未曾表態倒是先蹲下身來仔細打量她。
他的眼神不懷好意,長疏儘力壓下心底的不適,擠出笑應對,直到他伸出那滿是粗繭指甲臟汙的手,想要摸上她的臉。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正在接近,可誰也沒在意。
長疏眼見那手越來越近,不得不偏頭躲過,接著耳邊便傳來一陣馬鞭抽打的聲音。
“啊!”
麵前的男人連連後退,捂著手臂慘叫。
很快一個身影快步走來,長疏抬眼這才看到,來人竟是燕君堯。
他薄唇緊抿,下顎線繃得極緊,先是從上到下仔細看了她一遍,又從潘仁手中取過他的鶴羽大氅,為她披上。
“我來晚了。”
“你可還好,他們有動你哪沒有?”
她甚至想過伊遲堂會追來,再把她綁回去,但唯獨沒料到,竟是他來救她。
長疏臉上並無喜色,隻淺淺搖頭,複又動了動手腳。
綁她的麻繩又粗又緊,燕君堯快速將其解開,發現她的手腕已經勒出道道深痕,紅成一片。
他溫熱的掌心覆上去,輕輕按了按。
長疏心中一凜,想要抽出手,卻被他拉進懷裡,隨後他手臂搭在她的背後及腿彎,將她抱了起來。
“你在乾什麼,放我下來,我能走。”
四周的將士都看在眼裡,然而他卻完全無視,直接對著那幾個惡民下令。
“這幾個一律押回軍營,手不老實的將手砍了,嘴賤的將舌頭拔了,之後我自會找他們好好算賬。”
他鮮少有如此狠辣的時候,足以見得這次是真的動怒了。
說完他將長疏抱到馬背上,隨後翻身上馬坐於她身後,握住韁繩掉頭。
“我帶你回去。”
馬背上位置有限,燕君堯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背,兩手圈著她,仿佛擁她入懷。
上次兩人同乘一騎,她心底還儘是微妙的欣喜,可這次再見到他,長疏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畫麵,就是他負手站在滿是火光的將軍府,冷眼看著薛家幾十口墮入地獄的景象。
那個沒有任何記憶,仿佛一張白紙的長疏,已經死在淌金河冰冷的河底。
如今她隻覺如芒在背,再難安坐,於是抓著馬鞍緩緩向前直起身子,試圖拉開兩人的距離。
她的動作並不大,但此刻燕君堯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自然感受到她的僵硬與抵觸。
心底那抹猜測更加被證實——長疏在疏遠他。
這個念頭如一記重錘,震得他心口發麻,直到回到齊扶城,他仍有些回不過神。
到了府內,長疏本要回遮流園,可燕君堯始終抓著她的手腕不放,直接將她帶回申園。
他吩咐潘仁:“去請城中的女醫來。”
下人進進出出,她常穿的衣物,沐浴用的熱水,全都一一備好。
侍女上前提醒:“姑娘可以沐浴了。”
說完人便儘數退下。
長疏被安頓在短榻上,這會才與燕君堯對上視線,見他看她的眼神裡竟有幾分生澀,不禁納罕。
他何故這種表情看著自己?
半晌,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她不再沉默:“為什麼不讓我回遮流園。”
浴桶中水汽氤氳而起,讓燕君堯乾涸窒溺的心肺得到些許緩解。
他終於幽幽開口:“以後你便住在申園。”
這一次他終於認清自己,他無法接受她不在身邊,一刻也不行。
如今,既然她要退,那麼他便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