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日光斜照,平生幾度暖意。
長疏靠坐於漆木圍欄上,眼眸輕闔,似乎沉浸於此刻的靜謐。
距她不遠處的台階下,種著一棵紅梅,白雪覆豔,彆有一番風情。
而立在樹下的身影,姿態清越,豐神朗逸,玄衣襯白雪,風起衣袂動,一抹朱紅花瓣落於他肩頭,竟似闖入一幅水墨畫卷。
長疏從來知道燕君堯容姿勝色,可此刻她仍不得不感歎。
“紅梅都偏愛你一些。”
聞言,燕君堯將肩上的花瓣拾起,抬手又將其置於枝頭積雪之上,仿佛它未曾敗落。
“公子,你當初為何留我在身邊。”
掩在鶴氅下的手默默攏起,燕君堯緩步而來,抬手在肩膀下比了比,視線凝滯於前似在回憶。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隻有這麼高,膽子很小,卻敢拉著我讓我帶你走。”
“那時你僅有九歲。”
長疏視線上移,對上他的眼睛:“九歲?你在我九歲的時候,見過我?”
他從未說過這些,長疏一直以為,他們第一次見麵是他重傷清醒的那天。
燕君堯的手於半空中輕輕晃動,似乎在隔空撫摸九歲女孩的頭頂。
“我告訴你,想要活下來,便要全力以赴。”他的視線輕緩地落在她的臉上,“事實證明,你做的很好。”
“因為你足夠優秀,所以我留下你。”
長疏垂眸,目光掩在長睫下,看向掌心的薄繭。
“所以現在,我不優秀了嗎?”
隨即她搖搖頭:“不,我比從前更好了,但你卻要趕我走。”
“你沒有說實話。”
她起身上前,台階之上,她甚至可以俯視他。
“有些事,你從不肯直麵,不肯說出真相,就像你不肯承認對我的在意與關心。”
“燕君堯,其實膽小的人是你。”
陣風襲來,吹得身後枝頭搖曳,燕君堯身形一滯,隨即流露些許縱容地笑意。
“你倒是越發大膽。”
他單手撩開長袍下擺,踏上台階,站到她身側。
“長疏,你可信我?”
日光拉長他的影子,正落於她手邊,長疏手心向上,那影子便截了一半在她掌心。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可我不信你,也不知該信誰。”
剛剛出來的匆忙,長疏身著單薄,指尖已是冰涼,她兩手湊在唇邊嗬了口氣,隨後攥緊了披風。
“竹岐總說你人冷心硬,我倒不覺得,否則你也不會帶走那個九歲時膽小懦弱的我。”
“我想,通透如你,應該早已清楚我心中對你如何。”
“所以,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一定要我離開嗎?”
她的鼻尖被凍紅,冷風將鬢角的發絲拂到她眉眼間,看起來楚楚動人。
燕君堯目光沉沉,望她良久,最終收回視線轉身步下台階,向院外走去。
“天冷,回去吧。”
屋內炭火正旺。
不知是否吹了太久的風,長疏窩在被子裡,隻覺得心底生寒,怎麼也暖不過來。
枕下露出了平安符的一角,那是去年年年下長疏特意去廟裡求的,她與燕君堯各一個。
如今看著,總覺刺眼,於是她抬手將平安符扔進炭火中,火舌翻卷,很快變為一堆殘灰。
她嘗試過了,用最直白的方式,但燕君堯始終不肯給她回應。
可見,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一廂情願而已,她該認了。
故而幾日後她領隊出城時,與他隻遠遠遙望一眼。
未交隻言片語。
方淩依舊跟著她:“這次是我主動請命的,路上如果有危險,換我掩護你。”
他說得篤定,長疏便當真應下。
“好啊,那我的安危便仰仗你了。”
誰知這話成了日後方淩心中永遠的介懷。
長疏一隊按原定計劃行往圖玄山北路,未免消息泄露打草驚蛇,身後跟隨她的士兵均以為此行真的是去接應糧草,除了方淩。
行至過午,大軍就地整歇。
此地與上次他們遭遇花豹的地點很近,方淩全副警戒的樣子逗笑了長疏。
她扔給方淩一張炊餅:“彆看了,花豹習慣晝伏夜出,這會可不會出來。”
天光大亮,周圍也僅是些枯木積雪,視線良好,他又看過一圈,才在她旁邊就地而坐。
壓低聲音問她:“你說匈奴人會上鉤嗎?這會他們藏在哪跟著咱們呢?”
長疏拿起水壺喝了一口,見他眼神還四處亂掃,手肘懟了他一下。
“你再這麼鬼鬼祟祟,才會被人看出有問題,他們會不會信不是你該擔心的事,吃你的餅吧。”
“哦,那他們發現被騙之後,咱們應該怎麼做?”
“配合顧將軍清剿。”
聽到要與匈奴人交手,方淩趕忙將炊餅往嘴裡塞,仿佛多吃點一會就能多殺幾名敵軍。
長疏領軍並未急著趕路,第一夜大軍駐紮在野外,等轉天她約麼真正接應糧草的隊伍已於另一條路出發,她才帶隊緩緩行至淌金河。
淌金河是方圓百裡內最大的河流,河床深近十米,即使冬日,河水依舊湍急。
河上僅有一條木吊橋連接兩岸,長疏一行隻需過了橋埋伏在對岸,等尾隨而來的匈奴人上橋時,顧袁朗便可於後方圍堵,屆時匈奴人便是插翅難飛。
但計劃不知何處出了紕漏,行至淌金河岸時,吊橋竟在這端斷開了。
長疏抬手示意隊伍停下,她蹲在橋邊,仔細查看吊橋繩索的斷口,整齊乾淨,像是被人為砍斷的。
就在她權衡是該原路退防,還是按計劃暫時守在淌金河時,從百米外的矮坡後衝出了一大批匈奴人。
事出突然,長疏立刻拔劍上前,組織士兵迎戰。
這夥匈奴人出手狠辣毫不猶豫,長疏一邊長劍招架,一邊思考哪裡出了問題。
匈奴人至少應該等一段時間,才會反應過來被騙,怎麼會這麼快動手。
還是說,吊橋本就是他們弄斷的,他們此次也並不是為了糧草,隻是單純要對他們這一隊人馬動手?
此刻敵軍人數顯然比她這邊要多,身旁不斷有將士受傷倒地,長疏抬手將一名士兵拉到身後,長劍刺中對麵的匈奴人,複又轉身向身後去。
方淩正用力舞著一把長槍,差點甩中靠過來的長疏。
長疏抓住他的槍柄而後推開,背靠他低聲囑咐。
“你儘快找個機會,順原路往回趕,顧將軍的隊伍應該正在路上,你去迎接讓他速來。”
方淩還想說什麼,長疏扯著他往戰場邊緣推:“再廢話,我們的將士死傷更多,快去!”
他這才矮著身子,向來路摸去。
因吊橋斷了,長疏他們沒有退路,如今更像他們被圍困在此,她必須要想辦法儘量拖延時間。
她想起先前布設的機關,眸光一動,振臂高呼。
“大燁將士聽令,沿河岸死守,上遊援軍很快便到,堅持住!”
這話是假,但上遊若真有援軍,匈奴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從中切斷,不斷向下絞殺他們,再與上遊援軍對抗。
果然如她所想,長疏眼見敵軍緩慢切近上遊方向。
這正合她意。
不多時那裡傳來暗線崩出的聲音,眾多匈奴人被地下極細的絲線纏住腳踝,七扭八歪摔成一片,而他們越掙紮絲線勒得越深,直至切進血肉。
敵軍人數瞬間減了不少,這給了長疏他們機會。
然未等用上下遊的機關,她便被一隻冷箭射中肩頭,手中的長劍也被震掉。
長疏吃痛,咬牙去撿劍的間隙,一聲狂妄的笑從她身後傳來。
腳下的劍被一隻長靴踩住,脖子上已經架上短刀,長疏捂著肩膀緩緩起身。
麵前的人五官淩厲,神情狂傲,竟是那日軍營外在她眼皮底下唯一逃走的那個匈奴人。
“我等你殺我等了許久。”
“現在我們又見麵了,你要如何殺我?”
長疏身後便是湍急的淌金河,她無路可退,隻能頂著他的短刀強裝鎮定。
“原來你們匈奴人這般沒道理,刀架我脖子上耀武揚威,算什麼本事。”
那人放聲朗笑:“你這大燁女子有本事,便從我這刀下逃出去。”
上次她便是這麼做的,再來一次也未嘗不可。
隻是她肩上疼痛,身手受限。
長疏緩緩向後退,捂著肩膀的手不動聲色的移到箭身上。
“你猜這淌金河的河水有多冷?”
那人揚眉:“怎麼,你想跳下去?”
“當然不是。”
長疏突然衝他笑了,揚起的眼尾唇角帶著一絲嬌媚與狡黠,以致他有片刻失神,而那一刻長疏手下發了狠,生生將肩上插著的箭掰斷。
趁在對麵還未反應過來,斷箭已插入他的小臂。
短刀從脖頸處滑落,長疏轉身向沿岸下遊跑。
遠處已隱約能看到援軍部隊,她隻要將那人引到下遊機關處,便能脫身。
她不斷躲過身旁搏殺的匈奴兵,就在快要到達目的地時,一隻大手抓住她的後腰帶,將她向後拖。
那股力道太大,她勉強穩住身形,卻還是撞進一個人的懷裡。
那匈奴人竟追了上來,他雙目赤紅,見援軍已到,下了狠心,於身後一隻手箍住她的腰,翻身躍下河岸。
長疏大驚,急速下墜的途中,她用儘全力掰開他的手,然為時已晚。
刺骨的河水瞬間將她包圍,不消片刻長疏的四肢百骸便被凍得刺痛僵硬,河水湍急,她被水流裹挾著,隻能強迫自己冷靜。
可肩膀的傷口仿佛被無數冰椎刺穿,長疏僅憑一隻胳膊,怎麼也掙紮不出激流。
直到她腦後磕到河床的一處礁石,劇痛之下,她終於失去了意識。
岸上兵械交戰的嘈雜之聲隨之飄遠,連帶一聲絕望的吼叫。
那是剛剛趕到,卻隻看見她墜下冰河的方淩聲嘶力竭的呐喊。
不久後,消息傳回齊扶城。
匈奴軍被殲,補給糧草已送至城內。
長疏墜河,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