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做餌(1 / 1)

雪霽風行,枝頭銀白被片片吹落。

燕君堯披著狐毛大氅站在院中,靜靜望向東南方,肩頭鬢間落了薄薄一層銀白。

潘仁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正是長疏所居的遮流園。

自那晚彆過,隻要燕君堯不召,她便不會出現。

說起來,已有兩日未見她來了。

燕君堯回身向屋內走去,順帶問潘仁:“傳信兵可回來了?”

“還未回來。”

潘仁接過大氅,又提起茶爐上的壺添了熱茶遞上去。

在院內站了許久,燕君堯身上仍帶著寒氣,一如他的眸子,含著冷寂。

“去請顧將軍來。”

他昏睡這些時日,給了匈奴喘息的機會,軍中雖有顧袁朗鎮守,但行軍命令還需等他定奪,耽誤的這些時間,敵軍已擬定新的作戰方式。

齊扶城有著完善的防禦工事,且三麵環山,易守難攻。

然易守之城,亦容易被圍困。

大燁軍攻進齊扶城時,並沒想到,匈奴人竟埋了後手,在城後留了一批人馬,並於前幾日將最大的一批大燁後方送來的糧草劫下。

更重要的是,他們至今未能找到匈奴人的藏身之處,且不知他們截獲的糧草又是通過何地運送走的。

這意味著,下一批糧草,若處理不當,仍有被劫風險。

顧袁朗來時,燕君堯已將齊扶城的城防圖看過幾遍。

他圈起城外幾處隱蔽山地,指給顧袁朗。

“如今我們唯有一試。”

坐以待斃他們將慢慢失去補給,喪失作戰能力,隻有找到這批匈奴人,才能保證後續供給安全。

而五日後,補供上次的軍需也該要到了,他們不能再耽擱。

兩人詳談至入夜,長疏來時,他們已在地形圖上做了各色標記。

她表情淺淡安守一旁,知道召她來定是有事安排。

顧袁朗抽空抬眼,見燕君堯沒有開口的意思,便握拳抵唇輕咳一聲。

長疏見狀,上前一步。

“現有一事,需交與親信之人,危險倒談不上,但這人要穩成持重,我們思來想去,你最合適。”

長疏頷首:“將軍安排便是。”

若想揪出這一波人,須一隊人作引。

後方補給本有兩條路線,屆時他們將放出消息,由長疏帶隊前往錯誤路線。

匈奴人潛伏在外,隻要被長疏一行引走注意力,那麼顧袁朗的手下心腹,就可以秘密出發去真正的接應點接取物資。

待長疏引匈奴人渡過淌金河,顧袁朗便會率兵於後方圍堵,將其一網打儘。

至於燕君堯,則在城中鎮守,以防匈奴突襲攻城。

“原定五日後補給將到,我們會安排你提前一日先行出發,你領一隊人馬,走圖玄山北路,隻要引他們過了淌金河任務便成了。”

她認真聽過,不漏一點細節,卻見旁邊的燕君堯把玩著一隻竹筒。

那是特製的信號煙,日間燃起幾十裡外皆可見。

他沉默走來,將東西遞給她。

“若想匈奴人信了你才是接應物資之人,明日你需往返一次圖玄山,做出提前探路的樣子。”

“這信號煙你隨身帶著,若遇突發事件,也好告知我們。”

長疏伸手接過,他卻抓著另一端不放。

“此事,其實也可另選他人,你若……”

她用力將竹筒抽走,放入袖中:“既然我是最合適人選,何必另選他人。”

畫好的路線圖她仔細看了兩遍,確保自己已全然記住。

隨後,她指著淌金河的地形看向顧袁朗:“此處地勢平緩開闊,要想圍剿並不容易,最好提前在上下遊布控,我在前方可與你配合圍堵。”

顧袁朗展顏點頭,他比她大了十餘歲,有種看晚輩的讚賞欣慰。

“麵麵俱到,利析秋毫,你在這方麵倒有些天賦。”

兩人又就細節探討一番,自始至終,長疏沒有多看燕君堯一眼。

燕君堯立於她對側,心靜氣定般將視線輕緩地落於她身上。

隻是他眼中無意間溢出的流連,連自己也未察覺。

書房的門被敲響,潘仁進來傳話,指揮使正在外有事求見顧袁朗。

該說的也都商議的差不多,顧袁朗動身告辭,長疏就勢要與他一同出門。

顧袁朗隨口說道:“王爺應該還有些事要叮囑你吧。”

然燕君堯隻是負手轉身,留下一句。

“去吧。”

翌日,天將破曉,長疏一身便利勁裝,包了幾件趁手的工具,連帶佩劍一把便出了彆院。

路上家家門戶緊閉,無不透露出戰時的緊張。

她未走出多遠,身後傳來方淩的聲音。

回身便見他背著個包裹,匆匆跑來。

“你怎麼來了?擅離軍編是要受罰的,趕緊回去。”

方淩叉著腰大口喘著氣:“我不是擅離,是王爺授意的。”

燕君堯?

“他授意你做什麼?”

他說不出個所以然,實則潘仁來傳話時,隻告訴他今日一早跟著長疏。

方淩拿出潘仁給他的手牌,以示他所言非虛。

對於長疏來說,多一人反拖累她的進度,但方淩既領了軍命,她就不好再趕他回去。

一路上,長疏隻顧悶頭趕路,間或在某地停下來,做下標記。

方淩並不知她此行目的為何,但還算知趣,沒有隨便亂問。

兩人腳程已是極快,仍是傍晚才走到淌金河。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冷風呼號混雜著遠處不知何種獸類的吼叫,方淩下意識靠長疏近了些。

“咱們今晚住哪?”

長疏沿路拾了些乾柴,找到一處大石頭旁邊的平地,堆柴起火。

“就在這將就下。”

“在這?”

天色漸暗,縱使方淩在軍營中操練得比從前強健不少,但冬日野外的夜晚,對他來說還是難熬。

一會的功夫,長疏已將火燒旺,方淩隻好打開包裹,走到她身邊坐下。

“還好我帶了棉衣,咱倆湊湊蓋一件,好歹暖和些。”

長疏向另一側挪了挪,舉著一根木棍挑了挑柴火:“不必了。”

“明日便能到前方糧草接應的地方,勘察過沒問題我們就回城。”

方淩這才得知,長疏一路在做什麼。

然這句話實是說給暗中尾隨他們的人聽的。

長疏路上故意走走停停,終於在午時引得對方注意,那尾巴跟了他們一路,直到此刻聽到她說了這句話,才閃身消失於夜色中。

打發走不速之客,長疏將手裡的木棍扔進火堆,轉身往河沿走去。

方淩剛蓋上衣服,轉頭見她走遠,急忙爬起來問她。

“你做什麼去?”

長疏已收拾出帶來的工具,開始動手埋設機關。

“你真以為咱們是來睡覺的?趕緊過來幫忙。”

兩人配合挖坑設線,是以進展極快,直到所有點位都完成布控,長疏才後知後覺,燕君堯派方淩來的用意。

遣她離開的是他,沉默關切的也是他。

燕君堯的心思,她竟一點也看不透。

撲滅火堆,長疏背好包袱,叫方淩跟上。

“哎,我們不在這待了?”

“你要是喜歡挨凍,就待著,我要回去了。”

實際白天路上留下的記號,多數是給晚上她趕夜路做指引,防止迷路的。

方淩自是不願一個人待在冰天雪地的野外,立馬斂了包裹跟上去。

透過層疊的片雲,月光隱約照出來路。

長疏留意著周圍環境,耳中始終聽得一個不甚清晰的喘息聲,不遠不近跟著他們。

此刻他們正穿越一片枯林,那種被跟隨的感覺越來越近。

直到她轉頭,看到右手邊百米開外一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光的眼睛。

伏地的四肢健碩,流線身形,花瓣斑紋,竟是一隻花豹。

這種猛獸擅夜間獨行,動作迅猛,擅於潛近伏擊。

此刻她既能發現它,便意味著他們已進了他的捕獵範圍。

長疏抬手抓住方淩的袖子,將他拉至身後,側頭壓低聲音。

“聽我說,一會你用儘全力向左前方跑,至少跑出這片林子再停下來,不許回頭。”

這會,方淩也意識到了危險,他大氣不敢出,卻仍固執地想留下。

“我走了,你怎麼辦,我不能做棄師而逃之人。”

已經沒有時間爭執,那花豹甩爪狂奔而來,長疏狠踹了他一腳,衝他喊道:“快滾,沒有你拖累我才能脫身!”

方淩反應過來,邁開步子狂奔起來,聽得身後豹子低吼的聲音,也不敢回頭,咬著牙一路狂奔出林。

林邊肅冷,一時竟聽不到林中一點聲響。

方淩反複踱步,嘴裡念念叨叨,脖子抻得都長了幾分,始終不見人出來。

等了不知多久,他實在心焦,從地上撿了塊還算尖銳的石頭,便想再入林。

剛回身,就見長疏提著長劍,滿身是血的立在他麵前。

見他抱著塊石頭,一臉視死如歸,長疏抬手擦掉臉上的血跡,輕笑出聲。

“怎麼打算的,準備用這塊小石頭砸暈那豹子?”

方淩也顧不上被嘲笑,扔了石頭趕忙湊上前。

“你怎麼樣,你……我都怕你死在裡麵。”

聽他嗓音裡都帶了顫聲,長疏斂了笑意,將滴著血的劍在雪地上蹭了蹭,隨後收劍入鞘。

“為師的身手,竟被你如此小看。”

在長疏口中,自稱方淩師傅更像是一句調侃。

可在方淩心裡,她確是自己除父母外,最感激信任的人。

沒有她,方淩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該是何境地,更遑論為父母報仇雪恨。

今日,她若為掩護自己而出了事,他將不會原諒自己。

於是剩餘路程,方淩硬是搶過她身上所有的包袱,扶著她一步步走回去的。

長疏渾身是血回城的消息很快傳到申園,彼時燕君堯正在查閱書冊,捏在他手中的書頁被驟然撕開了半邊。

長疏回來便回了自己的遮流園,將周身的血腥氣洗淨後,她便躺到床上。

沒多久,門外傳來敲門聲,是潘仁。

她拖著疲累的雙腿,隨意扯了件披風罩上,便去開門。

“長疏姑娘,我正巧路過,得知你已回來了,便想來問問,你此行可還順利?”

潘仁將她周身粗粗看過,見她應是安然無恙,暗自鬆了口氣,下意識向身後瞥了一眼。

這微小的動作,自然逃不過長疏的眼睛。

她視線轉到院外,拐角處那抹熟悉的衣角,不必猜也知是誰。

長疏邁過門沿,站在廊下揚聲說道:“公子既然來了,為何不肯現身。”

“難道掛心我,是讓你如此難堪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