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回首(1 / 1)

四周皆是黑暗,兵戈鐵馬的聲音充斥於耳,長疏用力去抓,卻什麼也抓不住。

須臾,畫麵調轉,漫天飛雪中,有一人亭亭立於簷下,朝她伸出了手。

那身影她再熟悉不過。

長疏不作他想,抬手將要握住他手心的那刻,他身後的場景卻驟然變換。

衝天的火光彌漫,周圍皆是倉皇的腳步聲與慘叫聲,不斷有人呻吟著倒下,地麵彙起一灣灣血泊。

成隊的官兵於府宅中翻找搜查,見到活人便砍,甚至連後院的鸚鵡也被扔到地上摔死。

她好像被一個婦人抱在懷裡,顛簸著向某處跑。

那婦人懷裡溫暖柔軟,可片刻過後,一刀便劃上她的後背。

婦人佯裝倒下,趴在地上卻護著懷裡的她,直至周圍的官兵匆匆走了,才踉蹌著再起來。

“阿阮不怕,閉上眼睛,很快便沒事了。”

婦人將她放到一座蓮缸中,端莊淑美的臉上儘是絕望。

“躲在裡麵不要出來,我的好阿阮,一定要活下去。”

她身後薛府的牌匾砸在地麵,無數腳印踩在上麵,一名年輕男子掙紮著爬過去,似乎想用滿是血汙的袖口擦乾淨。

於是那些腳印便踩在了他的背上,直到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而這慘烈血腥的畫麵裡,始終有一人負手而立,冷眼旁觀,直至他來到了蓮缸前。

那時他好像更為年輕,看向她的眼神清冷淡漠。

“你可知我是誰?”

你是昭南王燕君堯,而我是——

——

床上的人驚醒,額上皆是細密的汗,眼尾一行水痕沒入鬢角。

隻見她杏眼大睜,眼中儘是錯愕驚悸,鼻翼微張不斷抽氣,然唇瓣卻緊抿著,仿佛正在承受著剜心之痛,卻不肯痛吟出聲。

侍女上前詢問:“姑娘可是做噩夢了。”

噩夢?

不,那些她曾經失去的記憶,那些殘忍的過去,如今看來,比噩夢還要駭人。

長疏呆呆望著眼前陌生的女子,她梳著長辮,頭上的帽子嵌著動物皮毛,長袍寬鬆,腰帶上彆著一把匕首。

視線緩緩轉向一旁,遠處一張木桌,木桌下是一張毛氈長毯,有些許陽光落在其上,那是透過帳篷頂部中央一扇不大的天窗照進來的。

思緒慢慢轉動,長疏終於意識到,她此刻並不在大燁,而像是在北漠匈奴某處。

她想起身,然而肩膀的悶痛讓她使不上力,還是那名陌生女子上前按住了她。

“姑娘彆急著起來,需要做什麼告訴我就行,我是左賢王帳中的侍女,你叫我紮婭就好。”

左賢王伊遲堂,是如今匈奴郅支單於的長子,自己怎麼會在他的帳內。

見長疏不說話,紮婭端來一碗水,扶她起來。

“你昏睡了這麼些天一定渴了,先喝點水吧,我曾在中原生活過幾年,你說話我聽得懂的。”

昏迷中那些斑駁陸離的畫麵仍在長疏思緒中,她需要時間慢慢消化,去接受她的身世,她被欺騙愚弄的人生。

喝過水,她又閉上了眼睛,但人並未睡著。

原來,她本是鎮國將軍府的千金薛阮,薛家九十二口一夜被滅門,隻有她苟活了下來。

而那一夜,燕君堯便是那監刑的劊子手,他冷眼旁觀了一切。

施舍般將她救下來,卻將她的所有記憶抹去,將她訓練成頂級暗衛,為他所用。

她成了家族滅門仇人的棋子,他最趁手的利器。

他看著自己一步步信任、淪陷,該是多麼諷刺。

長疏隻覺胸口仿佛壓著千鈞巨石,每呼吸一下便窒痛無比。

不多時,紮婭出去了,長疏正考慮自己今後該如何打算,帳包進來了一人。

憑著耳力,長疏聽得那人走來,隨後立在床邊不動了。

“既然醒了,怎麼不敢睜眼麵對本王。”

聲音熟悉,長疏知道是誰了。

她睜開眼,眸裡一片清冷。

“沒想到你便是左賢王,上次沒能殺了你,實在可惜。”

伊遲堂臉上儘是玩味,勾唇輕笑:“此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可是你,大話竟然還說得出口。”

他身著暗紅寬袍,大擺闊袖下,手臂纏著紗布,那是她刺傷的。

見她盯著自己的傷,伊遲堂背過手去:“要不是你弄傷了我的手臂,何至咱們二人泡在冷水裡那麼久。”

本來他有足夠自信,將兩人帶離淌金河,然而中途意外,她還脫離了自己的控製,害得他在冰冷的河水裡找了她半天,才在下遊幾裡地外上岸。

“你想怎麼樣?”

他費了大力氣將自己帶回來,定是存了彆的心思。

帳包門簾掀起,紮雅端著些吃食進來,見伊遲堂在,低頭行禮後便退到一邊。

“本王要做什麼,自然沒必要告訴你,你隻需好吃好喝養好傷就是了。”

他向紮婭招了招手,示意她把餐食端來。

床旁擺了一張小矮桌,紮婭將東西一一放到上麵,端起一碗奶羹上前來,伊遲堂就站在旁邊看著,有些礙事。

淡淡的奶香飄過來,長疏腹中空蕩,眼神不善地瞥他一眼。

“你沒彆的事嗎?”

旁邊的紮婭低下頭掩住笑意,伊遲堂挑眉,最終還是退開幾步。

“我以為大燁女子都怯懦柔弱,看來也不全是。”

“怎麼,難道你以為我會絕食,哭得要死要活?”

笑話,對於長疏來說,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如今更是,因為她還有很多要做的事。

看她狀態尚可,伊遲堂不再與她多話,吩咐紮婭好好照顧,便離開了。

紮婭性子直來直往,長疏很快便從她口中得知了不少事。

此刻她是在北漠邊境的匈奴軍營中,郅支單於年事已高,大部分的政事與軍隊都交由長子左賢王代管,是以此次交戰伊遲堂便是主帥。

長疏想起第一次與他交手是剿滅那隊潛伏兵時,心中略有意外:“一軍主帥竟親自帶隊去敵方刺探軍情?”

“我們匈奴最講究以實力說話,想要服眾就得親自做出成績來,所以統帥將領經常會帶頭行事。”

“我們王子已經在這駐紮了半年多不曾回都了。”

談起伊遲堂,紮婭臉上流露出敬佩與認可。

長疏暗暗思慮,看來他還真不是個空有虛銜的無用王子,那麼自己想要逃出去,就需要多用些心思與手段了。

她安穩修養幾日,期間並不見伊遲堂再來,好像他說要她專心養傷竟是真的。

身體恢複不少,長疏便借機提出想出去走走。

紮婭並不阻攔,給她換上一身匈奴女子的長袍,一並皮毛棉帽和披肩,長疏低頭看著,有些不自在。

“沒有男裝嗎?”

她的頭發被紮婭縷成兩條辮子,分在兩肩,儼然一幅匈奴女子的樣子。

“我們這的男裝,你穿都太過寬大,所以我就給你準備了我的衣服,你彆嫌棄。”

匈奴的營地更熱鬨些,長疏剛出帳,就遇到三五成群的男人走過,遠處營帳外有幾人正在架火煮茶,騰起的熱氣凝成白霧,四散飄來。

長疏每走過一處,總會有人上下打量她,甚至有人不知輕重地吹了個口哨。

她本就走得慢,這會直接停了下來,表情冷淡地掃視著周圍幾個看熱鬨的男人。

看得出,誰也沒把她當回事。

“哪位口哨吹得這樣響?”

這些匈奴人未必聽得懂她的話,但都不約而同哄笑著看向爐火旁的一個絡須男人。

長疏轉身,迅速拔出紮婭腰間的短刀,向那人走去。

“你們左賢王把我請回來,暫且都不敢拿我怎麼樣,你說我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又如何?”

那男人表情警戒起來,剛想起身拔刀,一旁的紮婭用匈奴語喝止了他。

“這沒準是以後的左賢王妃,你還是少惹!”

長疏並不知道紮婭說了什麼,她把玩著匕首,直走到那人麵前,勾唇淺笑:“怎麼不繼續吹了?”

揚起匕首,剛要揮下,手腕在半空中被攥住。

伊遲堂略微用力將匕首從她手中奪過來,隨後垂眸睨了那絡須男人一眼,後者立刻低頭躬身,默默退下。

“你在我這倒是威風。”

他將匕首扔回給紮婭,抓著長疏的手卻沒鬆,而是一路扯著她回了帳包。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長疏用力掙脫出來。

“伊遲堂,你把我扣在這到底要做什麼?”

他盯著長疏,忽而一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與此同時,齊扶城內,一名士兵捧著一隻插了信物的長箭不停狂奔。

不久後,這隻箭到了潘仁手中。

他在門外來回踱步,不知是否應該此刻送進房。

自十日前,長疏於淌金河失蹤,燕君堯便沒日沒夜的搜尋她的下落。

他已經很久沒闔過眼了,剛剛還是潘仁燃了安神香,硬將他勸去躺一會,現下睡了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可手中的東西,他直覺是與長疏有關的。

房中四處散落著淌金河周邊的地形圖,其中每一張都被點滿了標記,那是這幾日反複搜查過的點位。

可以說,整個淌金河已經被翻了過來,可始終未能找到他們要找的人。

那日,消息傳回,燕君堯的行動甚至快於理智,等他反應過來時,人早已出了城,他隻用了一半的時間便到了淌金河。

方淩仍跪在長疏消失的岸邊,仿佛凍僵了般,雙眼通紅一動不動。

燕君堯失了風度,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冷聲發問:“她人呢,我讓你跟著的人呢?”

可方淩仿佛失了魂,雙眼無神,任由他搖晃質問,始終看著下方湍急的河流。

燕君堯壓下翻滾的情緒,下令連夜搜查淌金河沿岸,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

那一夜,他整晚站在河岸邊,看著下麵火把的光亮將整個河岸照透,卻始終無任何消息傳回。

透骨的冷意開始一寸寸鑽入心髓。

次日第一縷晨光落下時,方淩終於幽幽開口。

“她墜河時,肩膀上還插著一隻箭,縱使她水性再好,這又冷又急的水流,她一隻胳膊如何能脫逃。”

“是我大言不慚,說這次要保護她。”

“怪隻怪,我命中孤煞,所以與我親近的人都得死……”

一整夜,燕君堯始終定立在那巋然不動,此刻卻突然搖搖欲墜般退了一步。

隻見他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方淩。

“誰說她死了?”

“誰允許你說她死了?”

他發狠般否認著,然聲音黯然哀悔,如雁泣悲歌,回蕩在整個河穀。

“長疏,你答應過我要用儘全力活下去,你絕不可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