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場樓觀,可遠眺十裡外匈奴人的潛壕,均異常平靜。
近幾日,匈奴多次來犯,未能占得便宜,終於意識到,他們從李乾處聽得的消息多半是假。
敵軍將會蟄伏一陣,直至擬好下輪進攻方針。
而此時,正是大燁反撲的好時機。
軍中刺探敵情的將士已將對方戰壕布局,營防設點打探出八九分,依著這些燕君堯與顧袁朗製定了詳細的反攻計劃。
兩日後,北風肆虐。
揚沙漫天之際,大燁軍根據地上預先設下的標記,緩緩逼近到目視可及的最近敵營防線處。
匈奴人未曾想在狂沙中會突然冒出一批敵軍,慌亂迎戰便被打斷了防守。
前方騎兵揚蹄衝鋒,馬兒的嘶吼與戰壕前方的兵器擊打聲混織在一起,震耳發聵。
地上偶能見到一些染血的斷刀長槍,投石機砸下的深坑一處挨一處。
長疏坐於馬上,目視八方,未敢有一絲懈怠。
隻因她身旁便是一身戎裝的燕君堯。
主將坐鎮,將士們自會更有底氣,更遑論前線衝鋒的便有副將顧袁朗。
大軍將匈奴人的防線撕開了個口子,燕君堯下令軍分兩路,以鉗式攻入。
此刻看著前方戰壕的殘像,長疏隱隱直覺危險正近。
她與燕君堯已隨軍行至敵軍線防最前沿,是以這個位置正是完全暴露在匈奴人眼中的。
果然,左前方幾隻利箭破空,直衝他們而來。
長疏拔出佩劍,利落地翻轉劍柄,幾聲金屬“叮”響,長箭儘落於她身前。
她目光掃視著左前方,抬手護住身後。
“公子,此處視野暴露,不宜久留。”
但撤退時機未到,燕君堯眸光堅定,勒住馬韁一步未退。
“再有半柱香的時間。”
國之戰事,非她能左右,長疏隻能握緊劍柄,全力護住兩人周全。
遠處的弓箭手已換了另一批箭,長箭劈空而來,再儘數折於長疏馬下。
可幾番攻勢下來,長疏漸漸力有不及。
一隻箭直衝她頭頂而來,將她頭上的發冠一箭射下。
長發隨即散開,隨風揚起。
軍營中不得有女人,這是軍規,是以軍中還無人知曉她是女兒身。
她反應迅速,立刻將發攏起,也是在這一間隙,又一支箭射向了燕君堯。
長疏不假思索,足下用力躍起,輕踏馬背回身將箭踢開,再落回馬背,長發已重新束好。
然有一支箭已掠過她身前,插進了燕君堯的馬腹。
馬兒吃痛受驚,嘶鳴一聲狂奔起來。
雖然燕君堯並無武藝,但他的騎術精湛,馬中箭後當即身體前傾穩住身形,並儘量控製方向。
見狀,長疏揚鞭追上去,兩馬並駕時,她伸出手示意燕君堯。
驚馬體力不支摔地前,燕君堯已穩穩落於長疏的馬背上。
他於她身後執過韁繩,調轉方向前往信兵處下達命令。
“收網。”
那個一直蹤他們的弓箭尾隨而來。
燕君堯雙手握緊馬韁,低沉地聲音從她肩側傳來。
“坐好,我們回營。”
這次,他不再收力,禦馬揚鞭於箭刃間快速穿行。
長疏坐於他身前,發覺他的身形竟能整個將她圈住,好似將她與遍布周圍的危險隔絕。
很快,他們脫離了弓箭射程。
後方大軍主力很快退出敵軍陣營,大勝而歸。
此次突襲,隻是反攻第一步。
他們攻開的那個防禦缺口是經過仔細篩選的,那後方不遠是敵軍的馬場。
兩隊進攻,一隊切斷敵軍營內反擊,一隊於後方將馬場圍欄放開,並投入熏煙轟遣全部戰馬。
隨後兩隊在敵軍後援組織好反擊前,快速撤出敵軍陣營。
主帳中,顧袁朗抱著將盔,大步落座於下位桌前。
語氣滿是未能儘興的遺憾:“你若晚些收兵,我定能將他先遣隊全部殲滅。”
燕君堯示意潘仁上茶,他自取了茶盞卻是遞給長疏。
“今日我們的目的便是遣散匈奴人的全部馬匹,以防後續他們挑起馬戰,並擾亂敵方防守,作出將要強攻的假象。”
“下次自有你殺暢快的機會。”
他回過顧袁朗,轉身卻見長疏若有所思,端著茶盞半晌不見動作。
長疏回想起,今日衝她發冠來的那支箭,分明是故意。
而隻有知道她是女人的才會刻意這樣做。
她思來想去,能知道這件事的匈奴人隻有……
“是他。”
“誰?”
她抬頭,見其他幾人都在看她,下意識抿唇搖頭。
“沒什麼。”
顧袁朗目光如炬,深深看了她一眼,收回視線喝了口茶。
他回營路上就聽說他們在後方被箭襲的事,隻不過詳細情況知道的並不多。
此刻見她的樣子,怕是十有八九已知道對方是誰。
大概率她與其交過手。
但她的反應,卻在隱瞞實情。
長疏不想多說,知道接下來他們還要盤結剛剛一役的戰果,便借口回避。
燕君堯自是猜出幾分,卻也沒再追問,隻點點頭:“去吧。”
長疏剛出營帳沒走多遠,就被等在外麵的方淩截住。
他圍著長疏轉了一圈,上下仔細看過,才鬆了口氣。
“我聽說你遇襲了,可還好?”
還算沒有白做他幾日師傅,長疏抬手想拍拍他肩膀,結果發現他比從前結實不少,連帶著身量都顯高些。
“看來為師不在的日子,你也有好好用功啊。”
方淩雖長得秀氣,練功這些日子倒實打實生出些男子氣概。
“那下次上陣,可否帶著我一起?”
長疏知他不親手結果幾個匈奴人,難以平恨,便掌心向上伸出手去。
見他不明所以,用眼神指了指她手上握劍處的薄繭。
“什麼時候你練出這樣的痕跡,我便考慮考慮。”
未曾想,不久之後,他便身披鐵甲手握長槍,成了前線士兵。
血刃匈奴人之時,他眼中溢出的是暢快,是如釋重負。
與他大仇得報的同時,大燁軍一路攻堅,逐步逼退匈奴人,步入勝局。
——
盛元十七年冬,北漠大寒。
柔白月光下,雪麵銀光點點。
此刻寂夜無風,厚厚的積雪被踩出“咯吱”聲,長疏端著藥罐快步走進申園。
與門外冰天雪地不同,屋內暖意十足,地爐中儘是燒紅的炭火,潘仁見她進來,趕緊上前接過。
“長疏姑娘,你回去歇著吧,我伺候王爺喝藥就行。”
她湊在地爐旁搓了搓手,眼神飄向最裡間。
燕君堯好似已經歇了。
“不行,我得親眼看他把藥喝了。”
幾個月以來,大燁軍在他的帶領下,迅速逆轉局勢,先是攻過下西沙,後又奪回齊扶城。
如今,他們已駐守齊扶城半月有餘。
之所以未能繼續向北,是因為燕君堯病了。
那日深夜,他伏於案頭,直到潘仁進門發現不對,才見案上皆是他噴出的血。
真如竹岐所言,他熬到最後總有倒下的這一天。
長疏依著竹岐走前留下的方子,一連七日以血作引,給他服用,不敢有一刻怠慢。
昨日,他才醒了過來,不過隻半刻不到又昏睡過去。
她盛出藥湯,小心端著向裡間的床榻,直走到近處才發現燕君堯並未睡,他視線緩緩轉過,先是看向她手中的碗,隨後落到她手腕處的紗布上。
長疏彎起嘴角,聲音輕柔:“正巧你醒著,趁熱喝了吧。”
見他眼神直愣地看著她的手腕,她扯了下袖子,遮住了傷口處。
“最後一日了,喝了便好。”
久未出聲,他的嗓音暗啞:“可有好好上藥?”
長疏一勺勺將藥送到他嘴邊,他眼神不加掩飾地盯著她,竟也乖乖都喝了。
他很明白碗裡的是什麼,那是她七日來的心血,他不得不喝。
“上好了,不用擔心這點小事。”
對於暗衛來說,這確實是不值一提的傷,可燕君堯還是免不了在意。
她每伸過來一次手,他的視線總要落在手腕那處。
仿佛被無形的情緒牽扯,他硬是彆開視線,又看到她眼下難掩的烏青。
昏睡這幾日,他被濃重的黑暗包圍,孤獨沉寂中,始終有一個身影守在他身側。
睜開眼,便與身旁人的樣貌重合。
潘仁已默默退出去,屋內隻有炭火燃燒的“劈啪”聲。
最後一口藥喝完,長疏正要收手,燕君堯指尖卻探上她手腕處的紗布,輕輕摩挲。
手指微涼的觸感傳來,長疏瑟縮一下,避開了。
“你歇息吧,明日一早顧將軍會來跟你彙報這幾日軍中情況。”
長疏起身要走,卻被他叫住。
“等等。”
見他撐起身子,長疏又上前給他墊上軟枕。
燕君堯視線慢慢略過她的眼角眉梢,神色凝重,似下了某種決斷。
“等戰事結束,你與我回京便找竹岐解了這雙姝草,之後我會讓他還你自由身,想去蘇州還是哪,都隨你。”
長疏立在床邊,脊背僵直,怔怔望著他。
“我是你的暗衛。”
燕君堯神色不變,波瀾不驚。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想,可愈是相處,那抹壓抑心底的念頭越是強烈。
正如今夜,被她不斷牽動的心緒,已讓他無法再忽視。
當斷則斷。
“我不再需要了。”
端著藥碗的手因過分用力,指節泛出青白,長疏沉默著看了他許久,最後輕笑一聲。
像是釋懷,亦或心死。
她無親無友,連唯一的主子,也不需要她了,當真是自由。
心底像是被鑿冰破洞,灌進呼呼冷風,長疏閉了閉酸澀的眼,退後一步正正當當行了一禮。
“既如此,長疏在此謝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