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局(1 / 1)

一連盛晴的汴京,今日竟有了些陰雲,為馬上到來的祭典添了幾絲成功的可能。

長疏默默躺在顛簸的馬車裡,心裡盤算著下一步。

今晨她被換了衣衫,那些人怕她再生事端,還給她灌了泄魂散,急忙將她替了某一聖女的位置塞進馬車,此時她應該是渾身無力,躺在此地任人宰割的,但她很快利落地坐起身。

那點藥對她並無太大效用,她已提前服了萬花解毒丸。

與她同乘的其他兩個聖女,見她突然動作,均微微側目。

在兩人反應過來前,她快速點了兩人的啞穴。

“此去祭嶺,我們必是死路一條,但我有辦法搏出一線生機,隻需你們保持沉默即可。”

兩個姑娘對視一眼,沉吟片刻,慎重點頭。

左右不過一死,她們也沒什麼彆的出路。

巳時,祭天雲壇前十八名聖女依次而跪。

不遠處的觀台上,有不少官員和皇族親眷觀禮,而一雙眼睛隱在最角落,緊盯著某個身影。

長疏跪在最前端,低頭留神著雲壇前正在布陣的“修道仙師”彌籍。

正東方銅鐘響了七聲,彌籍一甩長袖,將一把長明火扔進了麵前的天坑中。

坑底早已鋪好浸滿煤油的柴火,不消片刻便燃起灼灼火焰。

“吉時已到,頌天導禦,求降甘霖。”

長疏瞅準時機,咬碎從袖腕中拿出來早已藏在舌下的藥丸,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直直倒地。

肅靜的雲壇,一時間漾起窸窣的議論聲。

彌籍表情凝重,抬手示意宮人上前查看,忽聽得觀台上徐太妃開口。

“仙師可曾嚴格篩擇這聖女,在祭天的重要時刻出了這等事,隻怕更是要觸怒上天。”

十八位聖女,突然暴斃一位,自不是什麼吉兆。

盛顯皇帝燕敕任聞言,犀利的目光落到了彌籍身上。

見狀,彌籍不得不步下雲壇,前去查看虛實。

長疏閉著眼,在彌籍俯身靠近的一瞬,曲掌成勾,狠狠鉗住他的喉嚨,迅速起身抓著他衝向炙燃的天坑。

周圍的宮人士兵均未料到此舉,愣怔的片刻,長疏已將人壓到坑邊。

彌籍瞪紅雙眼,雙手死死抓著她的手,喉嚨裡發出意味不明的呻|吟。

“禍國妖人,殘害生民便該想到你有今日。”

洶洶火光映在她澄澈的眸子裡,她決然鬆手,彌籍的身影墜入其中,很快被火舌吞沒。

周圍不知誰喊了聲:“捉住她!”

一眾人馬迅速圍過來,長疏掩身向坑底灑下一把鬆脂,隨後腳踏坑沿,一躍起身向坑後的斷崖跑去。

祭壇處亂成一團,其餘的聖女四散逃開,天坑內湧起大片棕紅色濃煙,伴隨著厚重的臭味,一時倒像是妖像衝天。

一些女眷已拿出帕子掩起口鼻,不勝嗆咳。

“這仙師,怕不是與天謝罪,才有這紅色異象,卻不像得道仙師的道行。”

此話一出,眾人皆對彌籍的身份起了介疑。

這邊長疏腳風不停,身後大批追兵,被捉到絕無生路,隻可惜她剛剛服了一劑暫逆心脈的猛藥,雖然不傷及性命,但終歸於身有損。

爬過最後一個險坡,視線驟然開闊,眼前就是祭嶺西側的斷崖。

長疏感受著崖下擠上的疾風,聽得身後腳步聲逼近。

“你這禍害,擾亂祭典罪該萬死!”

沒想到他自己送上門了。

知道長疏身份的人不多,她從入了聖女隊伍便暗暗改了麵貌,隻有梁泉知道她是昭南王府的人,必須了結了他,才能永絕後患。

此刻,他已發現長疏改了麵貌,此事她怕是早有預謀,自己押她做聖女實是引火上身,如今隻能儘快逼死她,多少掩蓋自己的責任。

長疏瞥了幾眼崖下,做出懼怕的樣子,指著梁泉顫聲道:“是你綁我來的,我不是什麼聖女,我不該死!”

見她嚇得開始胡言亂語,梁泉氣急,招呼兩人跟著他就往長疏那逼近。

“你既知道怕了,便乖乖跟我下去,也許求得聖眷還能免你一死,可要是胡說八道擾了聖聽,誰也救不了你。”

“此話當真?”長疏裝作聽信。

“自是如此。”

梁泉慢慢靠近,他早已做好打算,一把將她推下去,就當她失足落崖,這最是妥當。

誰曾想,他伸手的一刹那,長疏緊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向後一倒,未曾給他任何反應機會,兩人已墜下懸崖。

獵獵作響的崖風掃過身側,長疏第一時間想撒手將梁泉推向更遠的地方,讓他自墜崖底。

可梁泉並非善類,知道自己死期將至,硬是爆發出一抹狠勁,緊扒著她手臂不放,那模樣誓要她也不得善終。

眨眼兩人已落至山腰,再不甩開他便來不及了。

長疏用力彆開他的大拇指向後掰,梁泉一下吃痛泄力,趁這一瞬長疏將他一腳踹開。

隨後她數次踏壁緩衝,選在近崖底處的一棵茂樹落地,隻是終究距離不足,來不及調整身形便直直撞上去隨後落地。

右臂傳來一聲脆響,接著是尖銳入骨的疼。

長疏皺眉,胳膊必是斷了,至於其他地方還有沒有傷,她沒時間細看。

攪亂祭天盛典,皇帝不會這麼容易放過她,她必須想辦法馬上離開此地。

事實上,此刻祭嶺已經被官兵團團圍住。

不久便傳來大批人馬搜查的聲音。

她抱著胳膊,小心隱蔽,開始思考自己等到入夜再出山的勝算有幾成。

找了一處暗洞,長疏略作休憩,忽然想起燕君堯是否知道她今日做了什麼天大的禍事。

轉眼又搖搖頭,隻怕他知道又該責她莽撞。

隻是她心性如此,見了這樣慘無人道的事,怎麼也不能視而不見。

如今她殺了彌籍,又在焚坑造出妖煙,今後這祭典之事隻怕要再議一議。

“公子已兩日不曾有我的消息,今夜務必要出去了。”

話音剛落,就聽得一陣鳥鳴,三長一短。

長疏眸光一閃,立即出得暗洞循音而去。

小心繞過一塊山石後,長疏竟真的看到了燕君堯的馬車,潘仁立於馬前,雙手抵唇直到看到她的身影才噤聲衝她匆匆招手。

馬車上準備了男裝和束發帶,燕君堯靠在車廂一側,旁邊擺著一盤未下完的殘棋,見到她倒也並未驚訝。

“公子,你怎知……是我。”

她是改了樣貌,可轉念一想她的身形身手,燕君堯又怎會看不出。

手腳麻利的換了外衫,長疏解釋:“我並非想給公子找麻煩,隻是這祭典之事實在荒唐。”

燕君堯卻盯著她略顯笨拙的右臂,嗓音暗沉。

“傷著了?”

長疏輕輕動了下肩膀,左手接過燕君堯遞過來的帕子,將臉上的偽裝擦淨。

“出了些意外,我一時……”眼見他的眸色越加冷毅,長疏改了口,“倒也不礙事。”

淨完臉她便停了動作,這會一隻手抬不起來,她拿著發帶有些犯難。

長疏的發密如雲絲,順姝飄逸,燕君堯修長冷白的手指穿梭其間,剛柔纏合,不緊不慢。

偶然的一點微涼觸感掃過長疏的耳後,不知怎的激起她心底一絲顫動,她的手下意識抓緊了衣擺,好在身後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她緩緩籲了口氣。

行進的馬車突然停下,外麵傳來官兵攔車的聲音。

“裡麵是何人,下車檢查。”

潘仁擋在車廂前,沉聲嗬斥:“這是昭南王的駕乘,休得無禮!”

昭南王雖是個不甚得勢的王爺,但行事低調沉熟,一般人自是不敢當麵造次,可直接放行又怕誤了差事。

正在僵持時,車廂的門被從內推開。

緊接著從廂內飛出來一枚棋子,“咻”地釘入不遠處的樹身。

“何人打擾我們王爺下棋的雅興?”

眾人見一侍從從車廂內走出,而他身後一人垂眸坐於棋桌前,兩指執棋似在解那棋局。

“既然眾位有差事在身,本王自沒有不許的道理,便進來搜上一搜。”

車廂雖大,但一眼可全,將士們自不敢真的近身去搜看,怕是惹怒了這位,下一枚棋子就不知釘在哪裡了。

於是抱拳行禮:“小人不敢,這就放行。”

誰也沒有多瞧一眼那個大剌剌站出來的侍從。

城郊和暢彆院,一人匆匆推門而入,未到屋內聲已至。

“我說什麼來著,叫你警醒著點,倒是惹這麼一身傷回來。”

長疏的胳膊已簡單處理過,脖子上掛著固定的綁帶,正坐在桌前笨拙地用左手與筷子做抗爭。

她在宮裡餓了兩日,現下卻見著吃不著,平白急得一頭汗。

竹岐見狀,數落的話又咽回去一半。

“你便是要氣死我罷。”

嘴上不饒人,手上卻也沒閒著,竹岐坐在一旁,將她的筷子接來,又塞了湯匙給她,盤子裡的菜色一樣樣被他夾到她手上,長疏總算是吃上了。

“閣主仁心,可是要長命百歲的,怎會被我氣死。”

每當長疏這樣稱呼他,便是願意服軟了。

在宮中攪這麼一回,沒有竹岐給她袖腕中的藥,她很難成事脫身,如今受這點傷,已是萬幸。

“此次,多謝閣主。”

竹岐視線不自然地彆過,又往她碗裡添了幾粒肉圓。

“倒是學得說好話了。”他頓了頓,又放下筷子提了聲量,“我怎的說了,那燕十四帶你去準沒有好事,你還偏信他。”

像是被突然點醒,長疏思緒回到被燕君堯接應的那刻。

人人都道昭南王是個閒散王爺,無功無彩,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拖了一具病軀。

可實際他心思深沉,自掩鋒芒,對一切都執掌全權。

他帶自己入宮,卻隻安排了送信的差事,祭典大亂後,又及時出現接應她出嶺。

正如竹岐所言,沒有危險的任務,他便不會帶自己去了。

所以,他算準了去往徐太妃處她必經廣宇閣,那祭天之事既直入她眼,她必不可能袖手旁觀。

那便是一切早在入宮前就已安排好,隻有她還被蒙在鼓裡。

多少有些芥蒂。

長疏沒了胃口,戳著碗裡的肉圓,穩住心緒。

“我不是也好好回來了。”

竹岐捏了捏眉心,深歎一口氣:“你這叫好好的,怪我多事,就該跟那燕十四一樣,扔著你不管,倒成了好人了。”

他說得也沒錯,所以傷後的月餘,長疏養在彆院,沒再見過燕君堯。

這日,潘仁來訪,長疏正伏在長案捏著香勺取香。

屋內縈散著清新明媚的花果香,似是微暖的陽光拂過鼻息,是她新製的晨香。

“長疏姑娘。”

潘仁來過幾次,燕君堯著他來傳長疏入府,她都借口養傷一一推了。

她手上的綁帶已拆,動作雖不太靈便,也算大好了,可人卻興致懨懨,。

潘仁勸解:“明日秋獵,姑娘總不好缺席。”

長疏扔下手中的香勺,靠在長案邊看他:“我如今手傷未痊愈,怎的就讓我去獵場,明槍暗箭就隻我能防?”

哪個暗衛會這樣駁主子的麵,可有人總不自覺地縱著,潘仁也習慣了。

“王爺的安危自有其他人負責,此去想也是帶你散散心。”

長疏撥弄著案上的筆架,筆杆搖曳碰撞,發出脆響。

“你我可勿要想當然,隻怕被賣了還要給人吆喝。”

門扇被緩緩推開,長疏抬頭便瞧見燕君堯款步走來,眉目舒朗倒似心情正好。

“看來還是在與我置氣。”

他眸光落在長疏的右臂上,不著痕跡地看過,才望向她的眼睛:“如此,可該本王與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