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無遺(1 / 1)

九歲的薛阮落入竹岐手中,難說是福是禍。

她被儘數洗去記憶,成為名叫長疏的暗衛。

天追閣不過是明麵上掙些銀錢的招牌,竹岐手中真正厲害的是遍布整個大燁的秘密組織曆竟門,門中暗衛精通各色能力,皆是從小訓練出來的本事。

而她這張白紙,用了四年時間,幾倍的努力,成了門中頂級。

可寥寥幾句話,卻道不儘其中心酸苦楚。

長疏第一次出任務,就是暗中保護重傷不醒的燕君堯。

那是她記憶中第一次見他。

她如一隻雀鳥,輕巧地躲在他房上橫梁的陰影裡,靜靜看著躺在床上的人。

整整五日,不眠不休,直到燕君堯睜開眼。

須臾,兩人對上了視線。

他的皮膚透著病態的蒼白,如墨的長發散在枕畔,眼神有一種洗脫凡塵的清冷。

五日來,長疏未被任何人發現,卻在他醒來的一瞬間露了身份。

她一時愣在梁上,直到燕君堯開口。

幾日昏睡,他的嗓音暗啞低沉,像砂礫磋磨在耳:“回去複命吧,不必再來。”

長疏躍下房梁,站在他床邊猶豫不前。

她的任務是保護他,他如今的狀態與案板上的魚無異,卻又偏趕她走。

長疏略一思索,取下腕間的一枚竹哨放在床邊:“如果有事,記得吹響它,我會來的。”

竹哨是她閒來無事時自己削的,吹起來聲音清脆悠遠,不廢氣力。

說完,她閃身消失在房中。

那枚竹哨從未被吹響過。

直到某日,燕君堯靜坐於床上,突然開口:“你不回去複命,還在這做什麼?”

長疏才從暗處現身:“公子,我可否留在你身邊。”

如果她回了曆竟門,便又是那個無血無肉的暗衛長疏。

她默默看了他五日,這個念頭便在心底絲絲縷縷紮了根,她知道燕君堯有這個能力將她要來留下。

房中,兩人的緘默仿佛一張網,攥得長疏愈加透不過氣。

半晌,院內風吹梧桐落,在沙沙樹響中她聽到他釋然的聲音:“那便留下吧。”

慢慢的,她摸清了他的脾性——外冷內熱。

雖是彆扭,但心性不壞。

竹岐笑她目不識人:“他是外冷內更冷,你可莫要被他騙了。”

比如此刻,長疏看著燕君堯府上送來的侍女服揣測:“他帶我入宮,竟是要著女裝,看來此去應是沒有危險了。”

她鮮少以女裝示人,畢竟身手不方便。

竹岐坐在一副紅柳搖椅上,眼神未曾離開手上的話本。

“沒有危險,他便不會帶你去了,你總是把事情想得簡單,把他想得太好。”

長疏比了比衣服,尺寸剛好,便抬頭反駁:“你既跟他是多年好友,為何總在他背後說他壞話。”

“我當他麵一樣說,況且我說的是實話。”竹岐俯身從旁邊的桌匣裡拿出一個袖腕扔給長疏,裡麵是防身的暗箭和幾丸藥。

“拿著,進宮後腦子警醒著點,可彆讓我給你善後去。”

長疏不甚在意地收好,準備出門。

入宮前,她還得去大昌寺取回在那供了一個月的佛像,那是燕君堯準備的太後壽禮。

回城路上,一隊人馬堵在長街路中。

盛著佛像的抬轎隻能暫停,長疏在馬上耐著性子等了會,還未見讓路的跡象,便下馬前去交涉。

一眾官兵圍堵著,長疏撥開人擠了進去,這才看清為首之人的樣貌。

三分焦躁七分猙獰,長疏冒出一股不適。

她當然認不出這是當年那個不守規矩被她咬了一口的梁大公子,隻是壓低聲音開口:“麻煩這位讓個路,後麵是王府的差事,耽誤不得。”

這梁泉不學無術,還是他爹給他找了這麼個不積德的差事,說是儘察督辦,其實就是四處搜羅祭天聖女。

他正煩差事不順,擰著眉打量長疏:“你說是王府的就是王府的了?”

見長疏拿出王府的通事腰牌,又啐了口:“王府差事又怎麼樣,爺這是皇上的差事。”

見說不通,長疏懶得再費口舌,直接兩步上前,抬手抓住他的手腕,迅速向他身後一擰,哢嚓一聲,梁泉慘叫出聲。

“讓不讓?”長疏手上又催了幾份力。

“讓讓讓,趕快讓開!”梁泉皺巴著臉趕緊朝兩側的官兵揮手。

長疏讓轎乘隊伍先過,最後才一把將梁泉推開,揚長而去。

梁泉摔了個臉著地,一邊哼哼,一邊嘀咕:“這臭小子怎麼哪裡眼熟呢?”

直到長疏的身影消失在街尾,他的眼神慢慢浮起一抹猶疑。

“難道是她?”

長疏回到昭南王府就直奔引諍院,潘仁端著一碗藥在那門口打轉。

熟悉的藥味傳來,長疏與他對視一眼就知道又是裡麵的人不肯喝藥了。

她敲開書房門,結果藥送了進去。

燕君堯正在拓字,並未抬眼。

“公子,佛像已經請回來,要看看嗎?”

他動作未停,表情沉著投入:“不必,明日太後壽宴,賀禮也不是主要的。”

那主要是要送那封信?

長疏湊到桌案旁,碑帖拓取她並不懂,隻是看個熱鬨。

“倒也是,太後每年壽辰都會收到不少好東西,見得多了估計也不覺得新鮮。”

燕君堯完成最後一字,打量一番似是滿意,才拿起旁邊的帕子淨了淨手,抬眸。

“你倒是懂得太後的心思。”

長疏拿起那碗被人忽視的藥,摸了下餘溫已不多。

她將藥遞到燕君堯麵前:“我隻是瞎猜,倒是公子看什麼都通透,唯獨病了要吃藥才會好這件事不肯認。”

燕君堯沉屙難愈,太醫院院使曾說他虧損過溢,難繼長久,必須要多加調養才行,可他似乎從不放心上,太醫院的例藥也總不肯喝。

“堂堂昭南王竟怕喝藥,說出去可會有人信?”

門外的潘仁捏了一把汗。

燕君堯接過藥碗,幾步走到矮桌旁將藥倒進桌上的圓口漆花陶罐裡。

他的視線緩緩投來,輕飄飄如春雨無聲:“送藥什麼時候成你的事了?”

言外之意,勿管閒事。

長疏垂眉抿唇,退回到桌案前,卻好似有所不甘。

“公子這病已拖了數年,再好的底子也經不起這麼折騰。”

“再說,這藥不喝便不喝,糟蹋東西做什麼……”

一聲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潘仁推門而入,收好藥碗:“我送長疏姑娘。”

他再不來,不知長疏又要說什麼警示恒言,惹某人不快。

門外腳步聲漸遠,燕君堯無聲苦笑。

她又怎知,藥也不是越吃越好。

翌日,壽康宮中。

正是秋爽時節,內務府送來不少福壽菊供太後壽宴賞玩。

長疏跪坐在燕君堯側後,一雙眼靜觀八方。

等把情勢儘收眼底後,她開始看起熱鬨。

皇後送了一副嵌金百壽圖,齊貴妃獻了一對南洋東珠,太子殿下將自獵的黑熊皮製了大氅……

太後已年逾六旬,保養得當又有金珠玉帛加身,款款坐於主位,更顯雍容大氣,收得這些奇珍異寶也隻微微點頭,並無幾分欣喜。

此時皇上政務正忙還未到,周圍鐘鼎器鳴,人聲交錯,襯得他們這角落裡格外安靜冷清。

燕君堯餘光瞧著身旁,長疏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倒是話少。”

這會六公主送來了一株赤羽珊瑚,體量壯觀,顏色喜人。

長疏不由感慨:“果真是太後生辰,什麼好東西都能搜羅來。”

“好東西嗎,你喜歡?”

壽宴很快要開席,長疏搖搖頭,她該準備行動了。

“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記得,更不必肖想什麼貴重的生辰禮物。”

燕君堯將她的失落儘收眼底,手指摩挲著青瓷茶盞:“曆竟門的暗衛均與前塵往事斷絕關係,入門那日即是新的生辰。”

長疏不置可否,語氣倒是軟下幾分。

“便當做是吧,公子,我該走了。”

身後傳來窸窣起身的聲音,燕君堯的手指默默收緊:“長疏。”

長疏眼神已飄到宮院側門的廊道,隻應了聲:“是”。

“此去,務必當心。”

琪祥宮外,一名侍女抱著盆開得繁盛的福壽菊匆匆而過。

徐太妃住在遷蘆宮,位置僻靜,鮮有人往來,隻是要路過祭天神壇所在的廣宇閣。

長疏目的明確,卻還是在聽到一牆之隔內的少女頌吟聲時慢下腳步。

如今鮮活的生命,不日便將香消玉殞。

幾隻白鴿飛過頭頂,與少女的聲音一同消失在院牆內,長疏思緒將收,就聽得身後一陣腳步聲靠近。

她剛低下頭準備避過,未料眼前驟然變黑,手裡的花盆落地,長疏雙手被猛地絞至身後。

頭已被罩上黑布,長疏靜息傾聽,來人一共四個,想要掙開並非難事,可這是在皇宮,鬨出動靜怕是要連累燕君堯。

就在她猶豫的片刻,後頸一疼,人已失去意識。

幾個時辰後長疏轉醒,她手腳被綁,頭上蒙著布,側耳分辨出此刻應該身處室內,且門外有人看守。

她側躺於地麵,勾腳於身後,右手摸到鞋底夾層,裡麵藏著一薄刃。

很快身上沒了束縛,確認了下袖腕和密信都還在,也就是說沒有被搜身,長疏這才暗暗鬆氣。

她將薄刃塞回鞋底,四處打量一番。

此地是一處暗室,四牆無窗,隻有麵前一扇門。

屋內無甚擺設,一張桌上是熄滅的燭台,旁邊一把條凳,此外再無其他。

已是入夜,她的任務還未完成,燕君堯也不知她遭遇了什麼,隻怕要著急。

長疏抬頭看了眼,隨後拿起燭台,將條凳踢倒後,一躍而起隱入房梁之上。

聽到屋內的動靜,門外兩人很快推門而入,長疏看準時機將手裡的燭台扔出門外,清脆的聲響在黑暗中格外明顯。

屋內並無人影,兩人聽得門外的聲音對視一眼:“不好,被她跑了!”

走出門外,是一座四方合院,周圍皆是屋門緊閉的暗室,長疏斂起群裾躍上屋頂。

黑暗中她的目光被遠處吸引,院外東南方向驟然開闊,燈火通明,當看清其中場景,長疏咽了下乾澀的喉嚨。

十八位身穿純白長袍的聖女,麵向東方而跪,裡麵有些不過初初孩童。

一個女孩撐不住趴在了地上,很快便被巡視的宮人用長棍重重敲打,發出痛苦的呻吟。

大部分人的臉上是如燼的絕望,她們已哭乾了眼淚,隻剩麻木。

整個祭壇宛如死籠,暮暮沉沉。

長疏狠狠咬著下唇。

很快,腳下傳來嘈雜的人聲。

“讓你們看個人都看不住,這可是我為祭天尋來的聖女,弄丟了你們一個個跟著掉腦袋,趕緊去找!”

這聲音氣急敗壞,聽起來莫名耳熟,長疏蹙眉,很快想起來,是在長街被她擰了胳膊的梁泉。

也不知他是認出了自己想公報私仇,還是為了糊弄差事,總之長疏聽出他是想將自己送入聖女隊伍中去。

遠處傳來三聲鐘鳴,新一輪的祭天頌吟又開始了,長疏看向遠處,瞳眸幽深似是下了某種決心。

一個時辰後,搜過一巡一無所獲的人們回到最初的暗室門口,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那是不是她,躺著的那個,手腳還綁著呢,根本沒跑啊!”

眾人草草確認一番,就匆忙去複命,無人發現蒙在黑布下的長疏眼裡的一抹狠戾。

皇城宮門外,一乘馬車靜停於此,潘仁掀開轎簾,神色凝重。

“我們的人傳出消息,徐太妃宮裡的信已經送到了。”

燕君堯轉著左手上的岫玉扳指:“回吧。”

“可長疏姑娘還沒出來,這宮門已經下鑰,我們不等她嗎?”

雖然燕君堯心思內斂難猜,可潘仁跟他多年,還是看得出他對長疏不似普通暗衛侍從,總帶了幾分——縱容。

長雲遮月,燕君堯的眼神掩在長睫下。

“不等,明日去祭嶺。”

祭嶺是汴京皇城外的一處崖山,是皇室拜祖祈福之地,近日祭天求雨的最後儀式便是在此。

潘仁一時驚訝:“王爺您要參加祭典?”

一陣夜風卷進馬車,吹動他墨玉似的長發,燕君堯緩緩抬眼:“去破壞祭典。”

“順便接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