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疏話到嘴邊,最後還是草草行禮:“公子。”
她從不叫他王爺,燕君堯也未曾糾正過她。
燕君堯自顧落座於長案後的木心椅:“太後壽宴,我交代你去送信,可有讓你進那廣宇閣?”
長疏垂眼搖頭,心中暗暗嘀咕:你隻是沒明說。
“你既進去了,我得知了消息,馬上驅車前往接應,可是有假?”
她錯開視線盯著案上燃著的銅花香爐,不得不承認:“沒有。”
見她聲色漸低,燕君堯改了口吻:“不過,此次的確不夠周全,讓你受了傷。”
“你若有怨,此刻便一齊發了。”
論辯是非,長疏明白自己肯定比不得他,隻好氣鼓鼓地回他一句:“長疏不敢。”
次日,仍是老老實實隨行秋獵。
拂霄山獵場於汴京不遠,車馬一日可至。
長疏不願與燕君堯同乘,便要自行騎馬,遭到了他的否決。
“手臂若再傷了,我這罪行豈非贖不儘,便老實些吧。”
途中休息時,長疏立刻跳下車去,仿佛車廂裡有什麼猛獸生禽。
不遠處是一條溪流,溪水清冽甘甜,長疏掬水喝了幾口,隨意用袖子擦了擦下巴,正想轉頭告訴潘仁,就看到一個倩麗的背影站在他們的馬車前,在與燕君堯說話。
那人是左丞相的嫡女蘇卻瑤,汴京官女中最是才貌雙全的一位。
湖綠色嵌花藕絲裙,粉黛略施,鬢間隻幾朵白蘭花簪點綴,淡雅出塵。
長疏低頭看了眼自己便利出行的鴉青色男裝,撇了撇嘴,將話咽了回去。
燕君堯站在馬車前,身姿飄逸舒展,與對麵的美人堪堪是般配,兩人不知談論些什麼,他微微附耳,一副風流公子相。
長疏隻覺這會比在馬車裡還要滯悶,便走遠些不再相看。
溪流旁有幾株高樹,長疏撿一高枝而憩,不多時下邊來了兩位女眷,在溪邊浣洗帕子。
“你看見那位蘇小姐沒,原是大家閨秀,總該矜持內許些,沒想到見了這昭南王竟這般主動。”
“你沒聽說嗎,她在今年春宴時得見了十四王爺一麵,從此便掛了心,還求她父親想辦法說婚呢。”
“多少年前就有不少官家小姐想嫁進昭南王府,也沒見成過一個。”
“我瞧著這回有些眉目了,你看兩人有來有往的,等著吧,沒準不日就有消息了。”
秋風攜著枯葉洋洋灑灑落到長疏衣襟上,她閉著眼靠在樹杈上仿佛睡著了,長睫卻如蝶翼輕顫,久未平靜。
再啟程,長疏異常安靜的坐在車廂一角,眼神卻不自覺飄向燕君堯。
他閒適地靠在軟塌上,專注地讀著一本長疏不太懂的策論,卻將她的動向儘收眼底。
“有什麼話便說吧。”
長疏見他翻了一麵,這頁字更多了,於是收回視線抬手掀開側簾看向車外。
“王府快有喜事了吧。”
燕君堯終於放下書,端起茶盞看了眼茶色,隨口問她:“何出此言?”
“我瞧那蘇姑娘品貌端行,跟公子很是相配。”
端茶的手滯在身前,燕君堯饒有興致地看向她:“你覺得她適合做本王的王妃?”
沿路都是些黃了葉的枯樹,長疏自覺無趣放下簾子,右臂還是有些酸脹,她隨手捏了捏。
“這種事我覺得有什麼用,隻是看公子很是滿意,問問罷了。”
“這裡太悶,我去前麵找潘仁了。”
燕君堯看著車廂外她的身影落坐,與旁邊的潘仁湊在一處,搖了搖頭。
“這丫頭又從哪看出我滿意了。”
正式開始秋獵已是第二日,長疏還有傷在身,不便上馬相隨,留在了營地。
燕君堯今日做簡裝打扮,一身玄色騎裝襯得人彆有朝氣,他坐於馬上垂眼叮囑長疏。
“這裡環境錯雜,不要隨便亂走,等我回來。”
長疏敷衍地應了聲“哦”。
蘇卻瑤帶著侍女走來,盈盈一禮,坦然大方。
“王爺一切當心,祝你箭無虛開。”
見一旁的長疏沒有話要說的意思,燕君堯對著蘇卻瑤略一頷首,夾了馬腹入林去。
馬蹄聲淹入密林,長疏轉身發現蘇卻瑤正盯著她看。
“蘇姑娘有事?”
蘇卻瑤噙著淺笑:“你們王爺對府裡人倒很是寬容。”
長疏直來直往習慣了,咋一聽並未明白她什麼意思,等人走遠了才反應過來,好像是說燕君堯寬容她。
又或者是說她沒規矩……
營地裡留下的大部分都是女眷,三兩作伴賞景聊天,隻一會長疏就覺得無趣。
潘仁也隨燕君堯進林了,她沒人說話,在路旁撿了些碎石,便順著林子邊緣閒逛起來。
不多時,她被一隻白狐吸引了目光,追著追著就入了林。
白狐警覺,三兩下繞進了一處窄洞,長疏頗有耐性地躍上樹等著它再出來。
苦等時,長疏瞧見樹上結了不少紅果子,也不知是否能吃,正摘了幾個研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接著一隻箭穿林而過,正衝長疏所在的方向。
她心下一凜,卻未見慌亂,雙足輕點躍到另一枝上,再回頭她剛剛所在的地方已插著一隻箭,箭上一雙雁,胸膛被通穿,當當正正。
長疏感歎:“好箭法!”
一人一馬停於樹下,來人先是看了長疏一眼,見她並無大礙才抱拳開口:“在下未曾想到樹上有人,還請見諒。”
長疏擺擺手,從樹上跳下來,順手將那箭一同拔下來遞給來人。
“沒事,倒是你箭術了得,這雁還你。”
又見他馬上係了大大小小的戰利品,長疏笑著打趣:“看來倒也不缺這兩隻。”
那人隻覺這少年爽朗有趣,便生了好感:“要不就送與你吧,便當是賠罪。”
長疏卻看向他身後,伸出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
那隻白狐探頭出來了。
她摸出手裡的碎石,緊盯著白狐,終於找到出手的好時機,一石彈到白狐的後腿,隻聽它嗷叫著趴在地上,不再能動。
長疏兩步上前,揪著它後脖頸提起來抱到懷裡。
轉身見那人眼裡儘是驚訝,手裡還舉著那雁,於是想了想,將小狐狸遞給他。
“彆說什麼賠罪,便當是咱們交換?”
“雁換白狐,豈不是你吃虧。”
那人話音剛落,又傳來一陣馬蹄聲,來人似乎很急切。
“蕭將軍,太子殿下有請。”
長疏這才反應過來,與她說了半天話的人,是羽林將軍蕭徹。
蕭徹出身不算好,全憑自身能力走到今日,也算年少有為。
他略一揮手,抱著白狐一邊上馬一邊與長疏告彆:“在下有事先行,有機會咱們再聊。”
長疏笑著點頭,又見他拉回韁繩仔細看了她一眼。
“忘了說,你有些像我的一個故友。”
那個已經死去多年的朋友。
長疏回到營帳時,潘仁正帶著太醫匆忙往賬內走。
她攔住人:“這是怎麼了,公子出事了?”
潘仁示意太醫先進去,拉著她往外走了幾步壓低聲音:“你去哪了,王爺回來見你不在,氣得一句話也沒說。”
長疏眨了眨眼,沒明白。
“所以找太醫是乾嘛,被我氣壞了?”
見潘仁猶猶豫豫,長疏等不及直接繞過他進了營帳,潘仁隻好跟著。
燕君堯閉著眼躺在床上,太醫院的大夫正在診脈,臉色很是凝重。
“太醫,情況怎麼樣?”
聽見她的聲音,燕君堯緩緩睜開眼,視線剛好落在她手裡提著的雙雁,薄唇輕啟。
“不讓你亂走,你倒是去獵雁了。”
長疏解釋:“是蕭徹將軍給的。”
聽到蕭徹的名字,燕君堯眸中暗起波瀾,但長疏並沒注意到,隻盯著老太醫,等他的診斷。
“傷勢不重,隻不過王爺本就體弱,得好好將養著。”
傷?
長疏這才注意到,燕君堯的手腕係著一條淺粉色的帕子,老太醫解開來上了些藥,又重新包紮。
淺粉色帕子,長疏有印象,早上蘇卻瑤手裡的就是這一條。
傷口很長,並不深。
長疏本該問問傷口如何來的,結果那抹粉色硬是刺眼的讓她不想說話。
“不重就好。”她提著大雁轉頭就出了帳。
迎麵而來的恰好是一臉擔憂的手帕主人,蘇卻瑤不方便進男子營帳,剛巧看見長疏出來,便攔了她問話。
“王爺他可還好?”
長疏不算熱情地回她:“好著呢,人又沒事,手也沒斷。”
聽她這樣說,蘇卻瑤的擔憂並沒減輕幾分,剛剛她恰巧看到燕君堯從林中歸來,手腕處鮮血淋漓,嚇得她立刻遞上帕子暫給他包紮止血。
她旁邊的丫鬟倒是急了:“你這話說的,什麼叫手也沒斷,怎麼對自家主子這般不敬。”
長疏從不願與人為難,隻是今日始終憤懣,說話難免夾槍帶棒。
“蘇小姐家的下人也是有身份的,倒管教起彆人了。”
蘇卻瑤眼神警告著丫鬟,對長疏卻也並不客氣。
“不知我何處得罪你,連問些話都要這般推拒敷衍,若是王爺屬意,那便是我打擾了。”
潘仁聽得聲音從營帳中出來,連忙解釋:“蘇小姐勿要多想,太醫已看過,王爺確實無大礙,隻是暫時需要靜養,不方便出來見客。”
聞言,蘇卻瑤才似鬆了一口氣,道了謝便告辭。
長疏早跑到一旁,吭哧吭哧挖了個坑,開始認真地拔起雁毛。
“你今日怎麼了,火氣這麼大,王爺傷著了回來你竟也不問問緣由。”潘仁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對著大雁泄憤。
長疏動作利落,不一會兩隻雁已褪得乾淨,她四處尋看想找個能架火的地方,見潘仁還杵在這便問了一句。
“所以公子是怎麼傷的,你不是說有人負責他的安危嗎?”
讓燕君堯出事,實是她失職,她回去自是要找竹岐領罰,但就算今日她不在,也該有其他人護著。
“王爺的弓和馬都被人動了手腳,弓不過開了三次,弦就斷了,好在王爺反應迅速,隻傷了手腕一點。”
“至於那馬,隻要稍加揚鞭,必將燥怒失性,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幸好今日王爺一直穩妥行事。”
長疏停下手裡的動作,起身看向他:“你是說……”
有人要動燕君堯。
營帳內,燕君堯正靠坐在床前,看著手腕處出神。
近日他不過是與蘇卻瑤走近一點略作試探,對方便以為他要與左丞相聯手,馬上有了動作。
營帳的門簾被人仔細掩好,接著一抹身影走到他床前,熟悉的藥味傳來。
他未作猶豫,伸手準備接過。
暗紅色的床幃輕晃,長疏卻還沒反應過來。
燕君堯抬頭望著她,手指輕輕勾了勾:“拿來吧,還是你要替我喝?”
長疏立刻把藥遞上去,見他仰頭一口便喝完,才低聲感歎。
“今日我應該在的,如果公子真的出了事,我……”
這話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自言自語,燕君堯被藥苦得皺了眉,聽得她的話又沉下眉心,麵色蕭肅。
“你記住,縱使哪日我死了,你也不必為我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