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經年(1 / 1)

城外清歇山腳下,薛阮貓在一處僻靜地,從懷裡摸出塊桂花糕吃了起來。

她實在跑不動了,今晨她扒在一架馬車的車底才出得城門。

昨日的白衣公子沒誆人,她背後的傷塗了藥的確好了,可手臂還疼。

此刻雖逃出汴京城,薛阮卻無處可去,她想去江南,那是她母親的母家,可她身無長物,這一路如何過活?

思前想後,薛阮決定先去清歇山上的升平庵,那裡的姑子應該會收留她。

遠處來人,薛阮矮了矮身,零星聽得一兩句對話。

“小姐這麼急著來求願做什麼?”

“你不知道,聽說皇上要為昭南王選妃,我自是要試上一試。”

“那昭南王已近二十,還不曾娶親,坊間都說他身體很差,怕是活不了幾年,小姐你還想嫁啊?”

“你不懂,咱們這樣的身家,能嫁給這樣一位閒雅韻致的王爺,守寡都值了。”

薛阮對她們的對話無感,她隻知昭南王好像是皇上親弟,十四王爺。

她身上穿的是天追閣小倌的衣服,不敢輕易現身。

聽得聲音遠了,薛阮起身取道另一處更僻靜的山路。

然改道途中,她遇上了追來的天追閣院衛。

薛阮不得已,鑽進叢林。

躲過追兵,剛鬆了口氣,突然聽到幾聲喘息,那聲音很近,仿佛就在身邊。。

她不敢妄動,眼睛四下掃視,透過層層疊疊的綠葉和枝蔓,終於與蟄伏在草叢裡的野狗對上視線,黃色的雜毛狗衝著她哧嘴獠牙,薛阮愣了一瞬,立刻遵從本能反應,拔腿就跑。

樹葉雜枝生硬的刮過她的臉和身體,她雙手奮力在眼前揮動,可還是看不清路,一時不查就被腳下的樹根絆倒。

再回首,野狗已撲上來,狠狠咬住她的小腿。

鑽心刺骨的痛一瞬間衝上麵門,薛阮兩眼發黑,右手從懷裡摸出什麼,用力刺向腳邊。

那是她走時從天追閣廚房裡順走的一把剔骨刀,刀刀刺進血肉的聲音,讓薛阮汗毛直豎。

可她不敢停手,閉著眼睛用儘全力,直到感覺到腿上的壓力鬆了,她終於在劇痛與恐懼中力竭,暈了過去。

夕陽沉落,薛阮被一陣冷風吹醒,腿邊的野狗已近僵硬,血跡一半凝固在她腿上。

她拔下野狗屍體上的刀,抬頭看了眼越漸暗沉的天色。

如今僅憑一條腿,如何也上不去山,夜晚山林野獸出沒更多,她又冷又怕,終究沒忍住咬著唇哭了。

可哭了兩聲,又抹掉眼淚,尋了一隻樹棍支著往山下走。

她不能倒下,她不能死。

好在沿路沒再遇到追兵,她一步步艱難騰挪,終於在看到一座亮著燈的屋舍後卸下防備,匆匆迎上去敲響了門。

“有人嗎?”

這是一間簡單的茅草屋,木窗裡透出昏黃的光,很快一個身影背光而來,屋舍的木門被打開。

“我還以為你來不了了。”

是天追閣的那位白衣公子,薛阮抬頭緊盯著他,捏緊手裡的樹棍,退後一步。

“你,你是來抓我的。”

竹岐閒散地靠在門邊,雙手抱胸歎氣:“我不是好人來著?”

薛阮腦筋混亂,拄著樹棍搖搖欲墜,如今再想逃也跑不出多遠。

此時她腿疼得厲害,終是低下頭忍不住抽氣:“嘶……”

竹岐視線向下,看到她麵目猙獰的傷口忍不住咋舌:“你還真是命硬。”

他又摸出一個瓷瓶送到她眼前。

“吃了吧。”

“虧你身上兩瓶藥,我記著呢。”

如果他想抓自己,此時不費吹灰之力即可,送藥實屬多此一舉。薛阮想起前一天,不再疑心,接過瓷瓶,一口將藥吞下。

不消須臾,腿上的傷果然不疼了。

薛阮抬起頭,“謝謝”二字還未說完,人已直直倒下。

竹岐一隻手拎住了她的後衣領,搖了搖頭:“小丫頭,以後確定認對了好人再說謝謝。”

一次真一次假,薛阮被他騙得通透。

從此以後,這世上便再無薛阮,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叫長疏的暗衛重生而來。

——

盛元十七年,朝市街不複往日熱鬨,街上隻有成隊的騎兵揚蹄而過,卷起一陣沙塵。

一名女童跪在街尾,不停搖著地上躺著的人,低聲啜泣。

騎兵馬上逼近,牆角裡伸過一隻手,猛地將女孩拉入陰影,一雙手緊緊捂住女孩的嘴巴,直到騎兵走遠。

長疏看著懷裡的女孩,表情凝重。

“你不能一個人在外麵,被抓走了就沒命了知道嗎。”

如今大燁已大旱兩年,欽天監束手無策,莊農顆粒無收,餓殍遍野,百姓苦不堪言。

皇帝愁急,要求朝臣務必設法解決。

不日有官員引薦一位修道仙師,深得皇帝信任。

仙師直言需每月集至純至陰的十八位聖女,於祭壇中跪頌七天七夜,這樣連續祭天三月方可奏效。

因這一句話,汴京城裡的未婚女子都岌岌可危,包括孩童。

被抓到宮中一旦被定為聖女,便再無出宮可能,因為祭天的最後一步,是生祭聖女。

眼前的女孩並不知剛剛她麵對的是怎樣的危險,又手腳並用的爬到剛剛的位置,輕輕搖晃地上的人:“娘親,你醒醒啊,圓圓聽你的話,不要吃食了……”

女孩的母親早已咽氣多時,這女孩看著不過五六歲,著實可憐。

她幫女孩斂了她的娘親,帶走了她。

紅極一時的天追閣如今生意也不似以往,倒不是因為汴京的達官顯貴們也落魄了。

隻是如今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全都為了大旱而焦頭爛額,這個節骨眼無人敢來公然行樂。

大堂空蕩蕩的,長疏將女孩領到最角落的空桌,要了一份赤豆糕和一壺茶,女孩吃得狼吞虎咽,蓬亂的頭發被她一並塞到嘴裡去。

長疏幫她捋了捋,又給她倒了茶:“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大堂二樓有人喊她:“長疏姑娘,上雅房裡有請。”

長疏馬上起身,取下女孩手裡的糕點,拉著她上樓:“先彆吃了,一會我告訴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女孩嘴裡塞得鼓鼓的說不出話,隻好點點頭。

上雅房門口,長疏蹲下來擦掉女孩嘴邊的碎屑:“一會進去,如果有個穿白衣的浪蕩公子,你就求他讓你留下,或者是求另一個公子賞你些銀子,最好是一百兩。”

“你記得哭一哭,他們一心軟,以後你就不用再受凍挨餓了。”

女孩也不知記沒記住,抹了抹嘴巴就推門進去。

“說本公子風流倒是合情,浪蕩是怎麼個說法?”

“還有,你一回來就給我弄來個拖油瓶,我這天追閣又不是善堂,還讓我心軟,我怎不知我還有這種品性。”

竹岐不知何時出現在長疏身旁,她好似習慣了,隻專心聽著屋裡的動靜:“你不心軟,總有人會心軟。”

“他?”竹岐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他的心隻會比我還硬。”

正說著,門又打開了,女孩垂頭走出來,忽見得長疏旁邊的竹岐,二話不說就跪下來。

“求求大人留下我吧,我不想餓死。”

長疏向裡看去,屋內人一身青絲錦袍,長發束起配以青玉簪,正背對門口順著東窗向外看,仿佛這一切與他無關。

“看吧,我就說這人隻會比我還心硬。”竹岐眼神瞥向長疏。

那人轉身,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走到琉璃屏風旁的交椅坐下:“你既願意留下她,何必讓她來我這求那百十兩銀子。”

竹岐辯駁:“誰說我要留了?”

“哦,這上雅房倒是誰都能上得來的了。”

眼見吃癟,竹岐拉起地上的女孩應著:“是是是,想誆你點銀子都不行,你這老狐狸真是算記不得一點。”

說完就領著女孩下樓去安頓了。

正如竹岐所言,他非善類,上一次動惻隱之心,還是六年前遇到九歲的長疏,不,是九歲的薛阮。

而這個孩子,有她當年的樣子。

兩人走後,長疏進門,簡單行了一禮:“公子。”

燕君堯已有月餘沒見到她,說不出她哪裡又有了變化,許是眉眼更舒展,從前的稚氣已褪得乾淨。

長疏生得一雙杏眼,長眉卻細而不嬌,唇淺瞳深,不似尋常女兒家弱風扶柳,倒像是迎逆春寒的木棉。

此刻她一身男裝,白色回紋長袍,黑色素麵腰封,顯得身形更加利落。

“荊州的事都了了?”

長疏將袖中的密信拿出來遞給他:“荊州刺史是個不頂事的,幾個月前南羌的人將他妻兒掠走,逼他交出城防圖和荊州界圖,他都給了。”

“還有那兩筆軍械,也是有內鬼參與,裡應外合吞了的,這些是查出來的一部分官員名單。”

燕君堯看完密信,便扔進手邊的香爐。

“去過揚州了?”

回程的途中,長疏取道去了趟揚州,她私自決定的。

長疏自知不該:“是,我隻去了兩天……”

燕君堯起身走到屏風後的長案,執筆蘸墨,很快寫了一封書信,又從袖中取出火漆封箋,長疏接過,摸了摸還有餘溫的封漆,是一株七瓣梅花。

“幾日後太後壽宴,你隨我進宮,把信送到徐太妃那。”

長疏仔細收好,又從懷裡拿出一隻香囊,摸樣樸素,裡麵散發著草藥香。

“這是揚州地產的瓊翅,養氣補身最好。”

燕君堯淡淡看了一眼,並未表現出喜悲相關的情緒:“以後不必費心這些。”

她私自去揚州,隻為求得良藥回來給他,燕君堯並不領情,長疏似乎也不在意。

竹岐推門進來,瞧見桌上的香囊,順手拿起掂量幾下。

“有這麼好的東西,怎的不給我。”

燕君堯從他手中抽走香囊,衝長疏示意。

“去吧。”

竹岐見狀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回頭叮囑長疏:“圓圓在文生那了,你可去看看。”

長疏離開後,竹岐表情收斂,臉上是難得的正經:“你真覺得,她去揚州隻是去給你尋藥,你不怕她是去見什麼人,查什麼事?”

屋內的焚香是柏根與冬鬆子調和成的,一股清寒苦冽的味道,出自長疏之手,燕君堯闔上雙眼仔細品了品。

“怕便不會留她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