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槐有點坐不住了。
“我比較欣賞長頭發的男生,所以剛剛準備借給他。”
“哦。是我想多了。”
方尋低語,看著麵前的樣子。
紅唇黑發,不著粉黛。雨天的烏鎮顏色是烏青的,襯得她皮膚更白了。
“怎麼了?”
江槐察覺到了,他在凝視自己。
方尋不作回答,江槐也不好奇他的回答。
隔壁的客人喊方尋上茶。
江槐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了樹後的對話。
“我喜歡的女孩子是她自己的樣子就好咯。”
她低頭不語,所謂“自己的樣子”是什麼呢?還得是漂亮,過往沒有瑕疵的樣子。
江槐站起身,趁著方尋靠在牆邊歇息,拍了一下他。
“不早了,我該回酒店了。”
方尋聽出她的語氣裡毫無留戀,隻是礙於禮貌前來道彆。
“留個聯係方式吧,以後心情不好可以來,當然心情好也能來。”
“你怎麼知道我心情不好?”
“我倒是希望我感覺錯了。”
江槐語塞,因為他說對了。
“我說對了?”
方尋歪了歪頭略帶微笑地看著江槐,那笑容參雜著玩味和得意。
不得不說,搭訕是一門技術活。方尋總能做到不卑不亢,唐突又不失分寸,主動又不過邊界。若不是聽到那樹後的對話,這樣的少年,是很難讓人拒絕的。
“想來的時候就會來得,錢我放在櫃台上了,一會兒叔叔能看到。”
江槐拒絕的聲音很小,很溫柔。
江南的一川煙草,吳儂軟語,真的磨沒了漢城的躁氣,她入鄉隨俗了。
“我走了。”
“你叫什麼?”
江槐未回答,繼續往前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回頭,小鎮的風吹起江槐的長發,在烏青色的水墨色調裡,她顯得遺世獨立。
“謝謝你。”
聲音和背影伴隨著風鈴聲,方尋看見那件紫灰色的連衣裙和烏青的古鎮融合,然後徹底消失在煙雨儘頭。
晚上九點,江槐乘坐公交車回到維也納酒店。
打開手機失蹤人的聊天界麵還停留在她發出的那句:
“你知道為什麼鐵觀音和定勝糕要一起吃嗎?”
泥牛入海,了無生機。
江槐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轉頭癱軟在大床的中央,她其實已經猜到了,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
能做到點到為止的人都是有大智慧的,打破砂鍋問到底是大多數人罷休的方式。
人對未知預判準確性往往遵循潛意識的邏輯,是無法控製的。美其名曰說是感性的直覺,實則是為理性分析的結果開脫,不想直麵現實的逃避。
她瘦弱的手搭在眼窩上,手腕上的茉莉花的香味順著臉頰的輪廓灌入她的神經。
她坐起身,想到帶著江南軟語的那句話,“我喜歡的人是她自己的樣子就好咯。”
於潑墨山水間,成了午夜夢回時震懾人心的那聲驚雷。
她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公司地址,非要我去你公司找你嗎?”
她發出一條消息。
那邊終於有了回應,手機鈴聲響起。
“我不理你就是想跟你分手,你不知道嗎,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讓我挑明?”
電話那頭是上海,通過屏幕傳來霓虹夜的音樂,人聲,氣息。
江槐想,上海和烏鎮肯定截然相反,一個是歸隱山林的平靜,一個是紙醉金迷的喧囂。
“你突然失聯了,一個信息不給我,到底為什麼?”
江槐沒有哭,人傷心到絕境的時候往往有超乎平常的冷靜。
“想分了,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啊。”
天空中開始閃電,夏天的雷聲來勢洶洶,閃電把天空撕開了一道口子,黑暗中照亮江槐的臉。
電話那頭的聲音不大,有些不耐煩,三分隨意,七分嫌棄。
“你說原因。”
江槐又問了一次,聲音很輕。
“我就是不想跟你在一起了不行嗎?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啊。”
“我來嘉興下麵的桐鄉市洲泉鎮工作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嗎,因為你說江南不錯,而且離上海近,我就在這找了份工作。”
她很冷靜,仿佛這是和自己無關的瑣事,作為一個旁觀者在辯解。
“你自己也要工作的,和我有關係嗎?”
雷聲從這頭傳到那頭。那邊的人似乎被驚醒起了惻隱之心,像是勸說迷途的旅人,語氣軟了下來。
“江槐,好歹認識一場,就是最好的結局了,我們緣分就到這裡。”
原來柔和的語氣並不是惻隱之心,隻是甩開麻煩的鋪墊和托辭。
雷聲停了,夏雨淅淅。老人們常說,雷聲是正義的照妖鏡。雷聲起,真相浮出水麵,雷聲畢,真相無所遁形。
江槐沉默了,電話那頭又補充了兩句。
“祝你以後過得開心啊。”
“還有戀愛時的海誓山盟你聽聽就好,我因為上海工資高才來的,沒有彆的原因。那是為了得到你,好歹好過一場,你麵對感情的時候能不能成熟一點,你該長大了。”
這會兒雨徹底停了。
下過雨的天空純粹得像剛洗過的,柳葉垂腰,路人收傘,路邊的小狗大口呼吸著,享受雨後的清涼。這樣直白的話語,和這樣浪漫的夜晚顯得格格不入,像是一種辜負。
“我曾經把你當作我活著的希望。”
江槐緩慢地說出這幾個字。
電話那頭發出一聲冷笑。
“為了挽回沒必要這樣,都什麼年代了,還玩為愛獻身這一套,你說的話你自己信不信。”
“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
“……”
“那你再換個希望,天下男人多如天上繁星,找個年紀小的帥的,願意陪你浪跡天涯的。”
那頭的譏諷聲充斥在雨後的房間裡,江槐手腕上的茉莉花蔫了,她輕輕撫摸,散落一地。
江槐主動掛了電話。
戀愛這麼久的默契還是有的,默默感歎了句,“我就知道是這樣。”
然後刪除了他的所有聯係方式,走進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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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個雨天,江南的天氣就是這樣,綿綿的陰雨不大也不小。
江南紡織廠在桐鄉市的總部離維也納酒店不遠,江槐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一個人跑到總部門口報道。
本來是上午九點報道,她一個人去的最早,八點就來了,坐在空曠的休息室裡等待著。
昨晚失眠睡不著,她眼圈一整塊烏青,和這江南的天顏色挺一致的。
這會兒外麵下著雨,四下沒人,江槐意外有點困了。
她看著牆上的秒針一圈一圈地走著,眼睛漸漸模糊,頭也低了下去。
“喂喂喂,醒醒。”
一道洪亮的男高音打破了這會兒的平靜,江槐揉了揉眼睛,她今天沒化妝,打破了沉浸的美夢,隻覺得煩躁。但在這出現的人都有可能是未來的同事,也不好得罪。
迷迷糊糊中,一張帥氣的臉出現在眼前。
比起方尋來說,眼前這人長得洋氣多了。韓式三七開的短發,網紗緊身衣,七分闊腿褲,再配上一雙設計師款的馬丁靴。再配上寬肩窄腰長腿的身材。
看得出來這人是對自己身材的優缺點十分了解的,不僅有品位而且還有錢。
方尋是江南少年代表的話,這人就是把整個首爾搬了過來。
“你是?”
江槐看著這張帥臉,壓住了自己不耐煩的語氣。
“我是來廠裡的研發部門的。”
江南紡織廠的學名是鄂名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是江浙滬一帶最有名的紡織公司,是一家以聚酯和滌綸長絲製造為主業的民營企業。
因為江南紡織廠聽起來有韻味,所以人們都這麼叫。
“哦。”
那男的聽著江槐冰山般的語氣,像是戳到了自己某根敏感的神經,嘴上更來勁兒了。
“我叫季珩,季節的季,珩是那個玉字旁的珩。”
江槐回想了一下,嗯,確實群裡有這個名字。
“好的好的。”
季珩誓不罷休,繼續詢問。
“你叫什麼,什麼職務。”
“江槐,槐樹的槐,我是新媒體運營。”
然後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季珩覺得這女的好沒意思,找了張凳子,隨意坐下。
過了一會兒,所有入職的人都到齊了,人事清點了人數,就安排大家夥兒簽合同入職了了。
再去公司前,人事又組織所有人自我介紹。江槐對於自己的介紹就是剛畢業,因為喜歡江南風光來的。
對其他人的介紹有印象的就是季珩和潘麗麗。
潘麗麗是江槐一個部門的,也是剛畢業,兩人一起負責公司新媒體崗位。
季珩是美國頂尖高校畢業的,從美高到美本,供他讀書花的錢在這兒上幾輩子班也賺不回來的。
江槐立馬得知季珩不快的原因,像這種有錢的公子哥,長得又帥,自然是滿身傲氣。
一般女孩子被這種帥哥搭訕都會高興死,江槐怕是第一次這麼掃他性質的人。
人事又開始放映公司成長的紀錄片,江槐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她本來就是為了甩了自己的前任來的,現在對她而言在哪裡工作都沒區彆。
人事特地強調今年公司因為效益好,新開了一個部門。之前紡織廠是不做衣服的,今年新增加了兩個部門新媒體部和企業□□,想借用網絡的方式進一步宣傳,然後創立自己的品牌。
企業□□門的人還沒找到合適的,暫時由江槐和潘麗麗共同承擔這兩個部門的工作。
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外麵還是下著小雨,大巴車載著她們從桐鄉市前往洲泉鎮。她們一行人從實習生做起,在每個崗位輪崗,為的是熟悉廠裡各個部門的配置,為後續轉正做準備。
潘麗麗坐在江槐的旁邊,見江槐好像不想說話,於是給她遞了一根口香糖。
“謝謝。”
江槐笑著搖頭。
潘麗麗在空中的手頓住了,臉紅著說,“我我…是潘麗麗。”
每個人對於和他人認識的流程是不一樣的。江槐覺得自然而然就好,但顯然眼前這位需要一個正式的方式。
江槐慵懶地摘下耳機。
“我是江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