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眠(1 / 1)

江南回憶錄 銀灣浪人 4860 字 1個月前

“我覺得你不太開心,所以就送你了。”

煙雨霧蒙的雙眼,開口時梨渦淺淺的凹陷,聲音也和雨一般溫柔。

那時的江槐隻是把送花這件事當成一個懵懂少年百無聊賴的搭訕。

“謝謝你,小孩兒。”

江槐的聲音柔和了。

“姐,你多大。”方尋突然開始發笑,又露出他深深的梨渦。

“你多大,你不知道不要問女孩子年齡嗎?”

橋上人來人往,兩人於煙雨中的佇立。

“我覺得你不大,你非要說比我大,我是看不出來年齡的。”

“哦,我今年21。”

“嗯,比你大兩歲。我隻是覺得你臉上很稚嫩,哪怕穿著旗袍裝,儘力裝老成也掩蓋不住。”

少年時期刻意裝老成,年長以後又渴望回春,這是每一代人都會經曆的過程。

方尋又笑了。從旗袍兜裡掏出一根荷花。

“你笑什麼?”

“你又知道了,覺得我在裝老成,姐,我看你才是自以為是,認為比我點,就能看清一切。”

江槐從他的言語裡聽出來諷刺,有些不悅,她的聲量開始提高。

“那你穿成這樣,是乾嘛,裝文藝青年啊。”

方尋看見她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許變化,從冷漠到生氣,算是有了生機。於是從兜裡掏出火機,慶祝般點煙。

橋上是有些風的,貫穿兩人之間,煙怎麼都點不著。

江槐見狀從包裡拿出防風打火機,走上前去幫他點煙,這會兒離他更近了。

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梁,煙雨繚繞。

公子世無雙。

方尋比江槐高出一個頭,低眼往下專注於火苗的走向,江槐注意到他長卷的睫毛。

方尋拿手擋風,“防風的,不用。”

“這是尊敬,我爸說的。”

煙點著,江槐準備收手的時候方尋用指尖戳了戳她的手背。

“這是感謝。”

他的指尖很輕很溫柔,把少年的那份隨性傳遞給了江槐。

“我穿成這樣是為了配合烏鎮儒雅的氣質,我家在橋對麵開茶館,我現在繼承了。”

“那你今天怎麼出景區,還在門口買了茉莉花。”

江槐這是明知顧問。

“朋友找我有事啊。”

方尋顯然不太想交代,開始叉開話題。

“你要是真的想感謝我,你可以有空到我家茶館坐坐。”

“茶怎麼賣?”

“150一壺,極品鐵觀音。”

“擱這等我呢?”

兩人對著彼此吐著煙霧,在烏鎮水墨畫的質感裡,對方的輪廓更朦朧了。

江槐淺笑一下,掏出手機看時間。

“這也六點了,不早了。東柵西柵我也懶得逛了,我照顧一下你家裡的生意去茶館坐會兒吧。”

方尋喜笑顏開地帶著江槐下橋走到自家茶館,穿過了好幾個小巷子。

一路上伴隨著蟬鳴,人聲,和蠶絲般溫柔的雨絲。

那茶館的名字很好聽,叫”聽雨眠”,在巷子深處。鬨中取靜,如同景區裡的一個平行世界。

那是一間最不起眼的門麵,樓上便是閣樓。

景區裡的設施都很現代化,唯獨這家茶館,還遺留著古老居名樓的陳舊與晦澀,如同一杯變了味的茶。青磚瓦泥上還留存著灰塵,門口吊著一盞用線拉匝的老式燈泡,整個店鋪隻有十張方桌。

“聽雨眠”三個字是用宣紙手繪貼在門頭,僅僅地挨在屋簷下。經過常年風吹雨打,紙的邊緣早就發黃翹起,“聽雨眠”三個字勉強看得清,卻也如同這間茶樓一樣泛起陳舊的氣息。

來旅遊的人偶爾也會到此取景。

江槐其實有點後悔過來了,因為她不愛喝茶。但聞到手腕上散發出香味的花,耳畔依稀彌留著那句,“送給你吧。”

她有點矛盾了。

江南煙雨闌珊處,少年巧笑贈卿一枝花,換作任何一個他鄉客,都會為之動容。

她還是留下了。

“來,你坐在這。”

方尋領著江槐坐在靠近窗口的桌子,幾隻蒼蠅繞著燈泡打轉,桌子的一角長滿了青苔,空氣中散發著潮濕的味道。

“爸,來人了。”

方尋對著裡頭大喊一聲,櫃台深處出現一位身材矮小,上下搖晃的老伯,在擺弄著茶具。

那是結賬的櫃台,櫃台後麵是廚房,用一塊陳舊的紅布遮擋。櫃台前方五十厘米長紅綠珠簾下垂,垂落到老伯腰部。

隔著珠簾,江槐感覺這老頭腿腳好像不方便。

廚房暗黃的燈光,老頭撥弄茶具打著算盤的身影,再配上方尋那聲:

“爸,來人了”。

江湖靜謐處,煙雨一角,歲月沉靜,從容淡然。

隻見木質櫃台下站起一位女子,隔著五六米遠,江槐便感受到了鐵觀音濃鬱清朗的氣息,完全壓住了空氣裡的潮味。

她五官和方尋相似,也有一對深深的梨渦,身著映日荷花真絲旗袍,頭發編成三股麻花從一側垂下。

滿城煙雨,佳人在側,紅袖添香,江槐腦子裡出現了一個畫麵。

“你是方尋的朋友?長得挺好看,有特點的好看。”

“我…”

江槐淺笑,好像默認了。

“你多大?”

“23。”

“剛畢業?”

“嗯。”

“我24,跟你算同齡人,你和方尋咋認識的?”

方緣溫婉的拍了下江槐的肩膀,她的梨渦比方尋深。

江槐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兩人既不算朋友,也不是陌生人。隻不過萍水相逢,言語幾句,便要各自奔赴屬於自己的人生。

“就那麼認識了,姐你可真能聊。”

聲音從後方傳來,上來了一碟糕點,白白糯糯,花朵形狀。

“我沒點這個。”

江槐低頭,淡淡回答。聲音很輕,如同江南落下的煙雨,毫無痕跡。

“我就不能送你?一天遇見兩次,你還來了我們店裡,多有緣份的咯。”

方尋聲音洪亮,中和了江南口音的尖銳,又恰到好處地保留了江南軟語的特點。

方緣微微一笑,敲了一下方尋的腦殼。

“我還以為認識很久了呢!你可真會撈人。”

“看來你這樣的行為不是第一次了。”

江槐見縫插針,報複萬興橋上調侃之仇。

“妹妹你彆見怪,我們家這屬於巷子深處,現在茶館完全給小尋經營,遊客也找不進來。有的時候我弟就會穿著旗袍,去門口引路介紹吸引人。”

轉頭方緣看向方尋又問。

“剛剛小月喊你出去乾啥了,不是說讓你去橋頭給客人引路嘛?”

這會兒他們轉換了方言,很巧妙的是江槐聽懂了前半句。

“沒乾嘛。”

方尋明顯不想說方才的事,江槐察覺到了。

也對,青春期的男生,莽撞直白在自己瞎想的戰場裡廝殺,義氣聲譽大於天。

誰又願意承認被一個過往有汙點的女孩的示愛,誰又能平等的看待和珍視這樣一個女孩子的喜歡。

江槐低下頭,默默擺弄手腕上的茉莉花。

“配著茶吃,你嘗嘗。”頭頂傳來方尋的聲音。

定勝糕隻有江槐的手掌心大,用糯米製作,香軟白嫩。糕周圍包裹著米香味,沒有加糖稍微有點粘牙,吃到中心又有甜膩的豆沙。

喝上一口鐵觀音,茶水衝淡了糯米的黏膩和豆沙的甜度,糕點又中和了鐵觀音的苦澀。

“是不是恰到好處,回味無窮。”

方尋問。

江槐微笑著點頭。

“我研究茶好幾年了,覺得好的緣分就像鐵觀音和定勝糕,不需要任何外力作用,就能互相磨平棱角,彌補缺陷,在一起時就能發現彼此的美妙。”

方尋說著發出爽朗的笑聲,語氣玩味,道理淺顯易懂。

“互相磨平棱角,彌補缺陷”,這話在江槐腦子裡閃過幾秒。

江槐給那個“失蹤人”發了句消息,依舊無人回複。

“你挺會做生意的。”

江槐長舒了一口氣,看著方尋。

“我弟精力充沛,長得也帥,對每個客人都熱情,好多女孩喜歡呢!不過倒是第一次看他送客人東西。”

方緣打趣,她完全把江槐當作方尋的長輩。

“是啊,從送花帶路就能看出來。”

江槐想著樹後的對話,又是一位年少無知的情場浪子,也可能是和“年少”二字無關的情場浪子。

“估計是看你長得好看,小尋你去後廚一趟,給她加點水。小緣去前台,給你弟清清賬本。”

方尋的父親走了過來,腳上一瘸一拐。

“謝謝叔叔。”

江槐站起來,儘顯尊重。

“你哪裡來旅遊的。”

江槐預料到之後的話了。

“漢城來的,在江南紡織廠工作。”

提前回答。

“哦,那不是來旅遊的。漢城沒廠?值得你跑這麼遠”

“大學畢業以後想體驗下彆的生活。”

“真不錯,不像我這兩孩子都沒上學呢!不過我兒子和我一樣喜歡茶道,就把這館子給他繼承了,我閨女和我賣賣竹編,偶爾來幫忙。”

方老伯話語裡充斥著遺憾。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也就讀的普通學校,還是開心最重要,看你們家裡氛圍挺好的。”

“我們也有自己的過往。”

方老伯的普通話並不標準,江槐有意無意的答著。

這種對話在那時的她看來,隻是生意人的一種世故,過了也就過了。

屋外來了三四個外國友人,方老伯起身招呼。

其中一個藍眼睛長發英國人看著江槐,瞄到了她桌子上的煙。

“Beatiful girl,借我一下火可以嗎?”

生澀的中文裡,充斥著撩撥的欲望。借火,無疑是很好的搭訕方式,因為江槐有火,便不可能拒絕。

江槐從包裡拿出火機,剛準備遞給他。此時,外國男的眼前出現一點零星的微火,煙頭燃起火星。

“謝謝了。”

方尋從廚房出來,手裡提著壺,準備給江槐加水。

外國長發男看了一眼江槐和方尋,意識到這兩人認識,便耷拉著腦袋去找他同伴了。

“外國人喜歡中國女孩,你不理就好了,他們是覺得你好看。”

方尋自認為自己如同及時雨,給江槐解了圍。

江槐回憶起自己石沉大海的消息,又想起景區樹後的那個女孩。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理。”

江槐突然抬頭,對上那對注滿煙雨的眼睛,少年手撐著桌子,彎腰站在江槐眼前。他的背後是烏青色的樓閣,充滿霧氣的青天,巷子裡淩霄花的花瓣隨著煙雨吹落。

風吹動屋簷的風鈴,發出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