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你不太開心,所以就送你了。”
煙雨霧蒙的雙眼,開口時梨渦淺淺的凹陷,聲音也和雨一般溫柔。
那時的江槐隻是把送花這件事當成一個懵懂少年百無聊賴的搭訕。
“謝謝你,小孩兒。”
江槐的聲音柔和了。
“姐,你多大。”方尋突然開始發笑,又露出他深深的梨渦。
“你多大,你不知道不要問女孩子年齡嗎?”
橋上人來人往,兩人於煙雨中的佇立。
“我覺得你不大,你非要說比我大,我是看不出來年齡的。”
“哦,我今年21。”
“嗯,比你大兩歲。我隻是覺得你臉上很稚嫩,哪怕穿著旗袍裝,儘力裝老成也掩蓋不住。”
少年時期刻意裝老成,年長以後又渴望回春,這是每一代人都會經曆的過程。
方尋又笑了。從旗袍兜裡掏出一根荷花。
“你笑什麼?”
“你又知道了,覺得我在裝老成,姐,我看你才是自以為是,認為比我點,就能看清一切。”
江槐從他的言語裡聽出來諷刺,有些不悅,她的聲量開始提高。
“那你穿成這樣,是乾嘛,裝文藝青年啊。”
方尋看見她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許變化,從冷漠到生氣,算是有了生機。於是從兜裡掏出火機,慶祝般點煙。
橋上是有些風的,貫穿兩人之間,煙怎麼都點不著。
江槐見狀從包裡拿出防風打火機,走上前去幫他點煙,這會兒離他更近了。
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梁,煙雨繚繞。
公子世無雙。
方尋比江槐高出一個頭,低眼往下專注於火苗的走向,江槐注意到他長卷的睫毛。
方尋拿手擋風,“防風的,不用。”
“這是尊敬,我爸說的。”
煙點著,江槐準備收手的時候方尋用指尖戳了戳她的手背。
“這是感謝。”
他的指尖很輕很溫柔,把少年的那份隨性傳遞給了江槐。
“我穿成這樣是為了配合烏鎮儒雅的氣質,我家在橋對麵開茶館,我現在繼承了。”
“那你今天怎麼出景區,還在門口買了茉莉花。”
江槐這是明知顧問。
“朋友找我有事啊。”
方尋顯然不太想交代,開始叉開話題。
“你要是真的想感謝我,你可以有空到我家茶館坐坐。”
“茶怎麼賣?”
“150一壺,極品鐵觀音。”
“擱這等我呢?”
兩人對著彼此吐著煙霧,在烏鎮水墨畫的質感裡,對方的輪廓更朦朧了。
江槐淺笑一下,掏出手機看時間。
“這也六點了,不早了。東柵西柵我也懶得逛了,我照顧一下你家裡的生意去茶館坐會兒吧。”
方尋喜笑顏開地帶著江槐下橋走到自家茶館,穿過了好幾個小巷子。
一路上伴隨著蟬鳴,人聲,和蠶絲般溫柔的雨絲。
那茶館的名字很好聽,叫”聽雨眠”,在巷子深處。鬨中取靜,如同景區裡的一個平行世界。
那是一間最不起眼的門麵,樓上便是閣樓。
景區裡的設施都很現代化,唯獨這家茶館,還遺留著古老居名樓的陳舊與晦澀,如同一杯變了味的茶。青磚瓦泥上還留存著灰塵,門口吊著一盞用線拉匝的老式燈泡,整個店鋪隻有十張方桌。
“聽雨眠”三個字是用宣紙手繪貼在門頭,僅僅地挨在屋簷下。經過常年風吹雨打,紙的邊緣早就發黃翹起,“聽雨眠”三個字勉強看得清,卻也如同這間茶樓一樣泛起陳舊的氣息。
來旅遊的人偶爾也會到此取景。
江槐其實有點後悔過來了,因為她不愛喝茶。但聞到手腕上散發出香味的花,耳畔依稀彌留著那句,“送給你吧。”
她有點矛盾了。
江南煙雨闌珊處,少年巧笑贈卿一枝花,換作任何一個他鄉客,都會為之動容。
她還是留下了。
“來,你坐在這。”
方尋領著江槐坐在靠近窗口的桌子,幾隻蒼蠅繞著燈泡打轉,桌子的一角長滿了青苔,空氣中散發著潮濕的味道。
“爸,來人了。”
方尋對著裡頭大喊一聲,櫃台深處出現一位身材矮小,上下搖晃的老伯,在擺弄著茶具。
那是結賬的櫃台,櫃台後麵是廚房,用一塊陳舊的紅布遮擋。櫃台前方五十厘米長紅綠珠簾下垂,垂落到老伯腰部。
隔著珠簾,江槐感覺這老頭腿腳好像不方便。
廚房暗黃的燈光,老頭撥弄茶具打著算盤的身影,再配上方尋那聲:
“爸,來人了”。
江湖靜謐處,煙雨一角,歲月沉靜,從容淡然。
隻見木質櫃台下站起一位女子,隔著五六米遠,江槐便感受到了鐵觀音濃鬱清朗的氣息,完全壓住了空氣裡的潮味。
她五官和方尋相似,也有一對深深的梨渦,身著映日荷花真絲旗袍,頭發編成三股麻花從一側垂下。
滿城煙雨,佳人在側,紅袖添香,江槐腦子裡出現了一個畫麵。
“你是方尋的朋友?長得挺好看,有特點的好看。”
“我…”
江槐淺笑,好像默認了。
“你多大?”
“23。”
“剛畢業?”
“嗯。”
“我24,跟你算同齡人,你和方尋咋認識的?”
方緣溫婉的拍了下江槐的肩膀,她的梨渦比方尋深。
江槐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兩人既不算朋友,也不是陌生人。隻不過萍水相逢,言語幾句,便要各自奔赴屬於自己的人生。
“就那麼認識了,姐你可真能聊。”
聲音從後方傳來,上來了一碟糕點,白白糯糯,花朵形狀。
“我沒點這個。”
江槐低頭,淡淡回答。聲音很輕,如同江南落下的煙雨,毫無痕跡。
“我就不能送你?一天遇見兩次,你還來了我們店裡,多有緣份的咯。”
方尋聲音洪亮,中和了江南口音的尖銳,又恰到好處地保留了江南軟語的特點。
方緣微微一笑,敲了一下方尋的腦殼。
“我還以為認識很久了呢!你可真會撈人。”
“看來你這樣的行為不是第一次了。”
江槐見縫插針,報複萬興橋上調侃之仇。
“妹妹你彆見怪,我們家這屬於巷子深處,現在茶館完全給小尋經營,遊客也找不進來。有的時候我弟就會穿著旗袍,去門口引路介紹吸引人。”
轉頭方緣看向方尋又問。
“剛剛小月喊你出去乾啥了,不是說讓你去橋頭給客人引路嘛?”
這會兒他們轉換了方言,很巧妙的是江槐聽懂了前半句。
“沒乾嘛。”
方尋明顯不想說方才的事,江槐察覺到了。
也對,青春期的男生,莽撞直白在自己瞎想的戰場裡廝殺,義氣聲譽大於天。
誰又願意承認被一個過往有汙點的女孩的示愛,誰又能平等的看待和珍視這樣一個女孩子的喜歡。
江槐低下頭,默默擺弄手腕上的茉莉花。
“配著茶吃,你嘗嘗。”頭頂傳來方尋的聲音。
定勝糕隻有江槐的手掌心大,用糯米製作,香軟白嫩。糕周圍包裹著米香味,沒有加糖稍微有點粘牙,吃到中心又有甜膩的豆沙。
喝上一口鐵觀音,茶水衝淡了糯米的黏膩和豆沙的甜度,糕點又中和了鐵觀音的苦澀。
“是不是恰到好處,回味無窮。”
方尋問。
江槐微笑著點頭。
“我研究茶好幾年了,覺得好的緣分就像鐵觀音和定勝糕,不需要任何外力作用,就能互相磨平棱角,彌補缺陷,在一起時就能發現彼此的美妙。”
方尋說著發出爽朗的笑聲,語氣玩味,道理淺顯易懂。
“互相磨平棱角,彌補缺陷”,這話在江槐腦子裡閃過幾秒。
江槐給那個“失蹤人”發了句消息,依舊無人回複。
“你挺會做生意的。”
江槐長舒了一口氣,看著方尋。
“我弟精力充沛,長得也帥,對每個客人都熱情,好多女孩喜歡呢!不過倒是第一次看他送客人東西。”
方緣打趣,她完全把江槐當作方尋的長輩。
“是啊,從送花帶路就能看出來。”
江槐想著樹後的對話,又是一位年少無知的情場浪子,也可能是和“年少”二字無關的情場浪子。
“估計是看你長得好看,小尋你去後廚一趟,給她加點水。小緣去前台,給你弟清清賬本。”
方尋的父親走了過來,腳上一瘸一拐。
“謝謝叔叔。”
江槐站起來,儘顯尊重。
“你哪裡來旅遊的。”
江槐預料到之後的話了。
“漢城來的,在江南紡織廠工作。”
提前回答。
“哦,那不是來旅遊的。漢城沒廠?值得你跑這麼遠”
“大學畢業以後想體驗下彆的生活。”
“真不錯,不像我這兩孩子都沒上學呢!不過我兒子和我一樣喜歡茶道,就把這館子給他繼承了,我閨女和我賣賣竹編,偶爾來幫忙。”
方老伯話語裡充斥著遺憾。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也就讀的普通學校,還是開心最重要,看你們家裡氛圍挺好的。”
“我們也有自己的過往。”
方老伯的普通話並不標準,江槐有意無意的答著。
這種對話在那時的她看來,隻是生意人的一種世故,過了也就過了。
屋外來了三四個外國友人,方老伯起身招呼。
其中一個藍眼睛長發英國人看著江槐,瞄到了她桌子上的煙。
“Beatiful girl,借我一下火可以嗎?”
生澀的中文裡,充斥著撩撥的欲望。借火,無疑是很好的搭訕方式,因為江槐有火,便不可能拒絕。
江槐從包裡拿出火機,剛準備遞給他。此時,外國男的眼前出現一點零星的微火,煙頭燃起火星。
“謝謝了。”
方尋從廚房出來,手裡提著壺,準備給江槐加水。
外國長發男看了一眼江槐和方尋,意識到這兩人認識,便耷拉著腦袋去找他同伴了。
“外國人喜歡中國女孩,你不理就好了,他們是覺得你好看。”
方尋自認為自己如同及時雨,給江槐解了圍。
江槐回憶起自己石沉大海的消息,又想起景區樹後的那個女孩。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理。”
江槐突然抬頭,對上那對注滿煙雨的眼睛,少年手撐著桌子,彎腰站在江槐眼前。他的背後是烏青色的樓閣,充滿霧氣的青天,巷子裡淩霄花的花瓣隨著煙雨吹落。
風吹動屋簷的風鈴,發出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