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尾的臨海城潮濕悶熱,酸腐的空氣引著年久失修的電路劈裡啪啦地響,鏽跡斑斑的路燈在寂靜的深夜中苟延殘喘,好像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一隻肥碩的麗蠅出現了,它被一塊街邊的腐肉吸引,煽動著翅膀,在嗅到上麵殘留著絲絲血跡後,開啟了狂歡,它興奮地俯衝、降落,額腳稱慶,聒噪聲引來了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直到腐肉上趴滿了黑漆漆的小腦袋,不留一絲孔隙。
夜色中,躲避在垃圾桶裡的少女睜開了眼睛。
一雙不多見的淺灰色的眸子,正把目光聚焦在了疊羅漢的蒼蠅上。
一隻麗蠅也發現了她,麗蠅發達的複眼中顯映著無數個垃圾桶和桶裡的活物,那是一個人類,一個被困的Omega人類,毫無危險,麗蠅傲慢地飛起,挑釁一般畫著8字,懸停在空中許久才落回原處,它注視著她,視若無睹地繼續張開自己的口|器,開始吸血。
少女歪了歪頭,麗蠅卻把口|器紮得更深。
幾乎微不可聞一個聲響,“嚓”,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麗蠅圓滾滾的腹部被一根白色的利刺刺穿,釘在了腐肉上一動不動。
那是一根被折斷的魚刺,眨眼間取了它性命。
群蠅亂作一團。
仿佛煞氣隻是曇花一現,少女又像隻潛泳的皮皮蝦一樣一節一節地退入陰影中。
夜很靜,少女漸漸閡上了雙眼。
遠處的潮汐輕輕拍岸,幽幽的夜風穿過街道,萬籟俱寂。
指針上的時間數著格子,00:00分,手腕上的智能手表閃動。
少女再次從睡夢中轉醒。細密的汗珠陰濕了襯衫裡的棉質T恤,一種特有的生物性味道散發出來。在核殤後的地球,這種味道被稱作信息素,一種屬於Alpha和Omega人類的味道。
少女揉了揉眼,倦懶起身,從口袋裡掏出一袋小小的透明密封袋,出神片刻,又放了回去。
“藥是好藥,隻是現在不能多吃。”
二次分化存在極少數,與正常分化期的順利過渡不同,血流速度加快,體溫升高,第二性征轉變,身體的DNA似乎要把你變成另一個人,和以往的自己完全脫離。從一周前開始,乾一寧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對Alpha信息素異常敏感,醫學報告上說,這是Omega通過本能在篩選適合自己的Alpha,為了誕育後代做準備。但這在乾一寧看來很扯,人類社會並沒有進化成以Omega為主導的繁衍社會,Alpha能站成一排供Omega選擇,那是隻有在青門,當Omega順襲門主席位才會發生的事情。結合熱對於沒有自主選擇權的Omega來說堪比夢魘,比如現在,格外敏感的嗅覺和觸覺讓少女再也無法無視垃圾箱利的魚腥味,腐臭從溫度越來越高的垃圾袋裡滲透出來,雖然掩蓋了她身上的信息素,也讓她的胃裡翻江倒海。
把膽汁都快吐出來的滋味並不好受。
獵捕者們為了找她已經在這個街區來來回回四五次了。她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藏著,沒被發現多少有點運氣,在大部分Alpha的心理預設裡,能翻進兩人高的垃圾桶,不是一個處在分化期的Omega能做到的事。
但乾一寧是個例外。
她生來是Alpha,也當了15年的Alpha,而且她有一位師父,在三千人中選了她做關門弟子。10年淬煉出的身體,隻要輕輕握住拳頭,手臂上的筋骨如山川附勢,隔空揮出一拳,拳勁勢如破竹,聲波回蕩在垃圾桶裡,叩響在耳膜上。
“如果我變成了Omega,我還是之前的Alpha嗎?”
“沒人可以告訴我答案。”
複雜的情緒讓人鼻子一酸,乾一寧下意識伸手去擋,不料粘稠的液體從鼻腔裡留了出來,倉促間她胡亂一抹,結果染紅了整個手背,燙得嚇人。
“我...流鼻血了?打一拳就留鼻血了?”
乾一寧隻能一邊吸氣一邊將食指按向手臂上的天府穴,腥甜的血液開始往嗓子裡走。
“沒事,小狀況,以後大不了多動腦子少動手,等等,Omega的智商應該不會受影響吧?”
乾一寧自我否定地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結果又一口胃酸嘔了出來,她俯身在垃圾袋上咯咯地笑,自嘲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早就各自為政了。
笑著笑著,還未完全止住的鼻血又嗆到嗓子裡,想咳又不能咳,肺裡像被充了氣,眼淚也彪了出來。
深夜裡的狼狽,逃亡下的窘迫,體內激素變化帶來的不適,終於在這個節點隱匿成了帶血的哽咽。
“饒了我吧!”她低低地伏著身體,輕輕啜泣。
不過是個15歲的孩子。
可沒人給她安慰,甚至一個躲避的懷抱。她隻能自己抱著自己,尋求一種支撐,觸摸間,碰到了左臂上的金屬環,她坐起身,注意力慢慢集中,家世富裕的父母會為孩子準備與等級相匹配的抑製劑,抑製劑以臂環為注射器,通常藏在衣服裡麵,不易發現,但在關鍵時候可以保護自己。青春期的Alpha或者Omega都會遇到第一次易感期和發情期,未經世事的年輕人沒有成年人的自製力,臂環是父母的庇佑。
“庇佑......我已經沒有任何庇佑了。”
乾一寧觸碰了開關,一小節深紫色的抑製劑緩緩釋放,隨著抑製劑開始發揮作用,她的情緒也逐漸穩定了下來。
她靠向身後,冷靜又迷茫地注視著垃圾桶外的一切,滿月高掛,月光傾瀉而下,銀輝遍地,本該是個良夜。
臨海城位於星海大陸的東南角,擁有星海大陸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海岸和月景。可她隻能躲在小漁市,等待那條出海的船隻。剛來的幾天,乾一寧無法適應,這座小漁市的青石地麵總是如魚身上的粘液一般滑不溜手,當所有人都能如履平地、健步如飛時,乾一寧像個初級滑冰選手,連路都走不穩,一次在出租屋門口她又摔了個狗啃泥,鄰居賣魚的阿婆搖著蒲扇,笑得能看到後槽鑲嵌的銀牙,然後齒間漏風地對她說:
“孩子,彆低頭。就算跌落在泥潭裡,也要學會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
乾一寧劈劈啪啪吐著泥水問,“阿婆,太陽還沒落山,哪裡看月亮?”
“月亮就在那裡,在太陽的對麵,你看不看它,它都在那裡。”
“阿婆,彆笑,能不能先扶我一把?”
然後,阿婆扶了她,可阿婆手滑,她又跌在泥裡,來回來去,兩人樂不可支。
“你會跌倒很多次,那又何妨。”
“那又何妨?”
食肉的腐蠅、肮臟的石板、飄搖的雜草...這些低到塵埃裡事物趴著時候都會看到,可天上還有月亮,哪怕漆黑的夜,明亮的白天,它都會在那裡,會把心裡的陰影驅散到看不見的地方。
夜深了。
街道上傳來引擎的轟鳴,一股陌生的Alpha信息素正在靠近,乾一寧從頭上取下發簪,握在手裡,接著拉緊了帽沿,從垃圾桶內破壁的劃痕裡,窺見一輛清潔車在街角冒出了頭。
遠光燈下看不清人臉,直到司機開到足夠近了,是一位女性Alpha,乾一寧認識她,每個月的第三個周末,她都會在阿婆的攤販上買一條上好的海鱸魚回家,阿婆說,她有個兒子,在海外做不可說的謀生。
人車之間不到10米。
Alpha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察覺到了一股稀有的異香,混雜在魚腥裡,連隔靴搔癢都算不上,她沒有聞過這種味道,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漁市向來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那是龍。
Alpha看向後視鏡裡,街道上沒有人,空氣中砸駁的信息素已經說明了一切,獵捕者就在附近,Alpha點了一腳刹車,在垃圾桶前停下了。
乾一寧聞到了煙草味。
收音機沙沙作響,“現在正在播報的是第103次全球人口普查結果。目前地球人類總人口不足1億,星海大陸位居第一,人口6379萬,極晝大陸第二,人口2132萬,南極洲大陸僅有750萬人口。”
“繁衍生息是任何國家和組織都無法逃避的現實,然而Omega作為人類子嗣的誕育方,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裡,黑市上稀有的Omega叫價千萬,一個惡性的人口交易閉環讓Omega成為了Alpha等級製度下的交易物。”
“是的,儘管三大陸早就達成協議,儘管多國法律明令禁止,但在核殤後的人類社會,這樣的不為人知的Omega買賣從未停止....”
Alpha似乎不喜歡這個節目,她調整了頻道,信號聲之後,午夜電台裡響起了一首年久遠的歌,“夜風吹不散的心事,隻剩下月光伴我入夢,我悸動的心弦啊,是情人的眼淚....”
乾一寧能看見Alpha吐出的煙圈,像魚嘴泡泡後退在夜空裡。
“下麵播報一條快訊:GOE總裁李泠與首席藥劑師乾奚夫婦遇害後,GOE高層陷入管理危機,第一繼承人,年僅15歲的A級Alpha乾一寧的失蹤,GOE高階信息庫已經無法通過繼承人授權開啟,自動進入自我保護機製。自我保護機製是GOE信息庫在研發時被植入的自毀程序,一旦被外力強行開啟,所有數據將被自動銷毀,目前各方都在積極尋找這位下落不明的A級Alpha繼承人,希望阻止不可挽回的損失。受GOE公司股價影響,星海大陸多國強效抑製劑市場震蕩,由於缺少信息源授權,GOE旗下37家製藥工廠宣布暫時停工,多國市場均出現A+強效抑製劑「拉斐爾」嚴重供應不足的情況,527家伊甸園藥房庫存緊缺,A+抑製劑「加百列」更是一劑難求,一級城市已經被炒到了一萬五千星海幣,金星大學生物係主任、博士生導師方濟瀾教授分析,GOE壟斷A+級抑製劑市場多年,如今盛況難繼,必然引來多方勢力爭搶,星海大陸抑製劑市場將重新洗牌...”
Alpha咬著煙,語調不屑:
“加百列、拉斐爾...是不是還有米迦勒和烏列爾...資本家的遊戲!”
乾一寧不置可否,翻了個白眼,“每個天使的職責不一樣,米迦勒和烏列爾不會被用作抑製劑的名字!”
Alpha聽不到乾一寧的腹誹,繼續大放厥詞:“A+級Alpha生來就是標記狂,禁|欲?天方夜譚!說的好聽,抑製劑是高階Alpha的特殊義務,最後又有多少劑真的用在了自己身上。Omega一旦被馴服,根本就沒有自我意識,隻會變成完全依賴於Alpha的低智商笨蛋,分化期還在外麵亂晃,不是買不起抑製劑,就是彆有用心自找麻煩!”
乾一寧腦海中警鈴大作,她被發現了!
乾一寧正準備衝出去,就聽車裡Alpha咳咳兩聲破了音,“誒?我倒完第幾個桶了?艸,我這記性,TM讓魚給吃了,誒,這個桶比較乖,倒過了啊,這個還沒有。我艸!這背陰的犄角旮旯,滿是尿騷味,我得多噴點消毒水...”
在乾一寧的錯愕中,轟隆隆的清掃車像噴氣式飛機在播種一樣,揚長而去。
“她就......就這麼走了?”
清潔車猶如一隻夜行中的怪物,卷走了麗蠅留下的殘羹,連那一截還沒有燒完的煙蒂。
指針指向1:00,三個西裝革履的獵捕者來到了路燈下,他們板正的油頭已經東倒西歪,六條褲腳裹滿了泥,看上去十分狼狽。
高個子的Alpha領口赤果,肩頸的骨節響出了聲,他盯著老舊的路燈叼著煙,那煙蒂彎曲,像下一秒就會掉下來燙著凸起的喉嚨,“一晚上跑了六個街區....抓得都是TM是便宜貨。”
他旁邊是個胖子,胖子吐了一口惡痰,罵罵咧咧,“MD這消毒水是不是白撿的!都TM起霧了,老子嗓子眼TM的跟刀刮一樣。”
胖子旁邊是個瘦高個,他蹭著腳底的贓物,提著腳尖,“彆說是Omega,連Alpha的味兒,我都聞不到......”
高個子接話道,“上頭說的那個稀有的Omega,從我乾這行起,隻聽過沒見過。”
“誒,不是說找了個敏感Omega來聞味兒嗎?人呢?”胖子臉上肉都在指揮。
“剛打電話說暈在半路了。”瘦高個接話道。
“被艸|暈的,還是被嚇暈的?”胖子撒了泡尿,抖了抖□□。
瘦高個盯著遠處一棵人高樹若有所思,回得漫不經心,“如果真抓著了,下半年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高個解開了上衣扣子,露出胸口的紋身,“聽著,小鬼頭頑皮得很!如果是個A+,該打麻醉就打麻醉!”
胖子笑眯眯地接道,“我巴不得是個A+,老子也開開眼,他媽的這輩子都值了!”胖子凸起的西褲口袋裡顯現出一個圓尖,“藥在我這,老大,能不能給點甜頭?”
高個目光一散又一凜,“甜你MB,等她把兩個街區的Alpha都引過來,我TMD就為你燒三炷香,明年上你墳頭蹦迪!”
“彆說話味兒那麼大啊,我把門一關——”
“關你MB,你TMD有完沒完!十來號人被一個小鬼耍得團團轉!腦子都長在□□裡了,再TM抓不著都TM去吃屎!!”
“喵!”
老大回了個頭,“貓都嫌你煩!尿完趕緊走,乾活!”
三人散了,爛草堆兒裡一隻野貓兒避難似地探出了頭,它用爪兒騷了騷鼻,阿嚏阿嚏了兩下,跑遠了。
等人走遠了,乾一寧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老式的翻蓋手機,她一個弓身接滑步翻身出了垃圾桶,扶著路燈乾嘔了半天,此時恰巧來了電話,就挺著翻湧的惡心感抹了嘴,把手機離遠了耳朵,按下了接聽鍵,便聽見聽筒裡傳來一聲地動山搖的獅子吼,“死哪兒去了?少主呢?”
輕身摸到背光的牆角,乾一寧敲了兩下聽筒,像在輸入指令,才道,“我就是。”
這一聲四兩撥千斤,封啟瞬間溫順了下來,壓低嗓子道,“大寶貝兒,你安全嗎?”
“安全,沒事。”
門鈴響了,封啟略有停頓,“有人來了,我不掛,你說。”
乾一寧淺吸了一口氣,輕吐,“我分化了。”
白毛獅子一僵,陌生腳步越來越近,封啟佯裝道,“聯係宣國軍方,就算把星海大陸反過來,我也要找到人,找不到,彆回來……”
乾一寧此時已經明白,家裡來了客人,她沒停下,繼續道,”爆炸不是意外,在沒有調查清楚之前,我不會回去。我分化這件事,沒告訴過第三個人,這是我的底牌,我要等到最後一輪。我失蹤後,隱去我的動向,GOE智庫70%的研發成果掛牌出售,然後徹底封鎖,剩下30%,就等第二繼承人蘇醒吧!”
“你門不讓我活了?要氣死我!!?”
“彆氣,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封啟手裡的拐杖狠狠敲擊著地麵,他覺得有人在他心上織小毛衣,越織越緊。
“一諾還病著,家裡亂,與其分身乏術,不如讓他們爭個你死我活,GOE的管理權讓位的代價,就是沒人敢碰我弟弟,如果有人手臟,剁了他。紀家的人來了,送一諾去蠶屋休養吧。”乾一寧冷靜地安排著,就像隻是出門去買個冰淇淋一樣簡單。
“封炎被警方帶走了,大寶貝也不在!GOE若折在我封啟手裡,我不甘!”封啟挺直了背,但他的心被搗成了渣。
“啟爺爺,做個壞人吧!把炎叔叔帶回來,我和一諾都不再是你的軟肋,70%,就能讓這一鍋亂掉,越亂越好,沒有人的全身而退。”
封啟的手杖微微發抖,眸色深得駭人,“你要多久?”
“三年。”
封啟張了張口,終究把所有話咽進了肚子裡。
乾一寧沒急著掛斷,腳步聲停了。
“毛毛,紀老夫人什麼時候到?”封啟把電話按向胸口,轉身詢問身後的侍女,見一隻黑色皮鞋踩在線條分明的卡帕多西亞地毯上,抬頭看向來者。
叫毛毛的小侍女輕聲回應,“封爺,是紀家二少來了,說是要送小少爺去蠶屋療養院......”
“貴客上門,該早點叫我!呦,盛時啊,怎麼,紀門主不來赴約嗎?”
“奶奶年紀大了,凡事不必親力親為,大哥不在金陵,我代掌門務......”
——嘟——
電話斷了。
無人認領的手機在陋巷裡響了到了正午,最後被一隻黑色皮鞋撿走。
臨海市漁夫們又開始一天的忙碌,陽光照耀著波光粼粼的海麵,水天一色,魚鳥共舞,一片祥和的海麵之下,螺旋槳在冰冷的海水中奮力地攪動,一群追浪的劍鰭魚嗅到了異樣的馨香,一路亢奮著被帶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