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停寺是前朝古寺,坐落在臨安西南郊且停山半山之中,已有三百多年曆史,乃是臨安城香火最盛的廟宇。
許多人家都在且停寺進香禮佛,但在寺中齋戒的客房一間難求,隻有像薛家這樣有官身的人家或當地大族方可求得。
孔老太太早年家貧,閒暇時還要做女紅貼補家用,可沒有閒情逸致去信佛。
直到兒子求娶了許令儀為妻,又得了官身,她一下子成了官家老太太,平日清閒又有人伺候,看城裡的官太太信佛成風,便也開始禮佛。
平日禮佛,口中念念有詞的也不過是保佑兒子升官,如今心念成真,拜起佛來更加虔誠,一誦一叩拜。
令儀跪在孔老太太後麵的蒲團上,看著前方虔誠拜佛的孔老太太,心思卻早飄到了柳氏之事上。
她隨孔老太太進寺齋戒已有兩日,一來是為躲個清靜,二來也是想在佛祖跟前尋個寄托,讓自己慢慢接受此事。
她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人如果自己沒了主意,便會將希望依托到神佛身上來。
那時候她言之鑿鑿地說道:“我可不信什麼神仙佛祖。”
令儀自嘲一笑。
“薛太太,真是你!”
身後女聲響起。
令儀回頭看去,是平素常跟薛府走動的楊知事的太太。
薛玎不在臨安任職,但她還是要為薛玎經營好臨安的官場關係,府上素來與一些官家太太走動頻繁,楊知事的太太更是一位熟人。
“楊太太。”令儀露出一絲微笑。
豐腴嬌豔的楊太太一眼瞧見前方念佛的孔老太太,便直接無視了令儀,直奔到前麵跪在蒲團的孔老太太身邊跪坐下來,熱情地說道:“薛老太太,還未向您賀喜!”
孔老太太哪裡經曆過這種逢迎。
素來那些與家裡往來的官家太太隻會跟許令儀交際。許令儀出身好,是薛家的當家人,她們跟她交好,就是跟薛家交好了。沒人在意她這個老太婆。
現在不一樣了!她兒子是京官,她兒媳是國公之女,整個臨安城,要討好薛家隻能來討好她,誰記得許令儀是誰?現在該輪到她眾星捧月了!
麵對這個年輕美豔的官太太熱情的道賀,孔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就著她的話頭說道:“哎喲,確實是大喜,大喜。”
“我也是聽彆人說起薛家雙喜臨門,具體也不真切,老太太您給講講?”
……
兩人閒話的聲音在佛堂高高低低地響起。
令儀默默退了出去。
午後又下了一場雪,此時堪堪停下。半山的雪風刮過,給人帶來一絲冷冽的顫栗。
令儀籠住鬥篷兩邊將自己緊緊裹住,信步走了出去。
且停寺後山的臘梅極為出名,相傳雪後綻放的臘梅紅白相映,枝萼覆雪,冷豔奇絕。
她嫁到臨安三年,忙於操持家業,竟一次沒有來看過。
今日難得空閒,與其在前殿聽人聒噪,倒不如出去踏雪尋梅。
這樣想著,不覺走到了後山。回首望去,靜穆古樸的伽藍殿就在身後,山寺之間延伸出一條蜿蜒的山路,兩側種滿了枝椏橫斜的梅樹,雪花掛在枝椏間,教人分不清花與雪。
雪又下了起來。
前方半山的一座綠瓦翹簷的小亭依山而立,巍然俯瞰著山寺雪色。
令儀提裙小跑進了亭裡躲避風雪。
進了亭子,令儀輕輕抖落方才落在披肩上的薄雪,方仔細觀察起亭內的情景。
亭子四尺見方,中間放置了一張石桌並兩張相對的石凳。
石桌上刻著十九道橫縱的天元棋盤,其上黑白棋子錯落分布,定睛一看,竟是擺了一道殘局。
棋盤之上的黑子如烏雲壓頂,將白子的領地步步緊逼,大有吞並山河之勢。零散薄弱的白子節節潰敗,仿佛風中之燭,隨時可能被一舉殲滅。
然而,在這看似絕望的境地之中,白子的布局卻隱含著一道道微弱的防線。若是執子之人有心,未嘗沒有翻篇的餘地。
“此局乃前朝失傳的《弈原十譜》中所載的一道殘局。”
一道清潤的聲音自亭外響起。
令儀未及回頭,風裡便帶來了一陣清冷的雪鬆香氣。
她回身望去,一個身披一件玄色氅衣的青年男子正拾階而上。那青年一頭墨發僅以紫檀簪子挽了個髻,長眉鳳目,鼻梁高挺,麵容英俊。一身玄黑非但不顯得厚重,反而被素白的雪景襯得愈發清華貴重,恍若謫仙。
臨安城,什麼時候有這樣出眾的人物?
就這一愣神的時間,那玄氅青年已走上亭子,自若地坐到石桌對麵:“吾觀娘子方才在此沉思,必是懂棋之人,不知這道殘局,可有把握破之?”說罷,伸手作請。
他的言辭雖禮道,卻帶有不容回避的威儀。
令儀不由在他對麵坐下,眼神也移到了棋盤之上:“隻有五成把握。”
玄氅青年一笑,撚起一枚黑棋落於棋盤。
令儀緊接著下了一枚白棋。
二人一來一回下了幾目,令儀漸漸看出了苗頭:他並不急於包抄頹勢儘顯的白子,反而在耐心地擊潰白子之間的生機。
倘若她執黑棋也會這般下,可見這青年是懂棋之人。
不過,他的蠶食同樣也給了令儀喘息的機會。
令儀四歲學棋,十三歲時,連號稱“琴棋書畫”四絕的父親都已不是她的對手。
兩人繼續你來我往下了幾十個回合,棋盤上的白子仍是頹勢,可黑子的壓倒性勝利已不複存在。
待令儀落下一枚白棋,玄氅青年卻沒有跟著落子。
他看向令儀,微笑道:“沒想到且停寺的玄海大師都破不了的殘局,在娘子手中竟然輕易破了。”
令儀對上他那雙黑曜石般的雙眸,一時間竟移不開眼。那青年清貴非常,卻無尋常上位者的威壓,反而言談舉止間有瀟灑飄逸之風。
鬼使神差地,令儀聽到自己問了一句:“閣下怎麼稱呼?”
那青年一笑:“吾姓韋名暄,彆號玉衡居士,娘子若不嫌棄,可直接喚吾彆號。”
韋姓,大昭朝的國姓是也。
令儀猜到他身份貴重,可沒想到是皇親國戚。
臨安城裡唯一的皇親國戚便是臨安公主,乃當朝皇帝之妹。以薛家的門第,令儀至今沒見過臨安公主。沒想到,在且停寺的後山竟然碰到了一位。
令儀道:“原來是玉衡先生。妾身失敬。”
韋暄卻沒有詢問令儀的來曆。他從袖中取出三枚桃核放在棋盤上。
“方才對弈之時見娘子眉宇間似有憂色,便擅自為娘子卜了一卦,還望莫怪。”
令儀望向那三枚桃核。
那三枚桃核瑩潤烏亮,如指節般小巧,三枚核尖向南,整齊排列。
令儀抬眸望向韋暄:“請玉衡先生解卦。”
韋暄修長的手指輕點棋盤上的桃核,道:“此乃吉卦,不過眼下潛龍勿用,娘子須靜候時機,堅守己道。若逢機會破局,便可元亨、利貞。”
言罷,反手將桃核輕推到令儀麵前,道:“其實卦由心生,吉凶隻在一念間。桃核是起卦的工具,其實也隻是一枚桃核罷了。如若認清了自己是誰,便不會被外在的身份挾裹,自然很多煩憂便無落足之處了。”
認清自己是誰。
她是薛玎的妻子,可是如今薛玎的妻子卻不隻是她。
令儀伸手將三枚桃核握在掌心,心中反複揣摩韋暄的話。
韋暄朗笑一聲,起身離去。
令儀回頭望過去,那瀟灑挺拔的背影已漸遠,再看手中那三枚烏潤的桃核,不禁自嘲一笑:“古人觀棋爛柯,今日我竟成了下棋人。這玉衡居士莫不真是仙人,待我下山回府,該不會已百年輪轉,塵儘土枯吧?”
這般一想,心中忽然暢快許多。
……
回到禪院,折柳匆匆過來:“娘子,你方才去哪了!”
令儀見她神色焦急,便問道:“什麼事?”
折柳道:“方才老太太和楊知事的太太在禪院閒話,一時激動閃到了腰!現下請了沙彌師傅送老太太回客房裡頭了,奴婢四處找娘子呢。”
令儀一聽,忙帶折柳回了客房。
孔老太太已經上了藥躺在床上,見了令儀,有些不滿道:“令丫頭,你跑哪兒去了?方才還是楊知事家的扶我這把老骨頭回來的,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自己兒媳不在,還要讓個外人幫忙!”
令儀並不惱,道:“方才到後山走了走。老太太現下如何?”
孔老太太閉了閉眼,並不答話。
折柳在一旁道:“師傅說了,要臥床休養幾日,大好了方能下山。”
孔老太太這一受傷,原本明日回府的行程便耽擱了。
令儀也不好撇下婆母獨自回去,隻讓人將賬本送了過來。平日裡除了每日午後到孔老太太床前為她熏蒸艾草,便是獨自在屋裡翻看商鋪農莊的賬本。
倒是折柳帶來了一個消息。
她神神秘秘地對令儀道:“娘子,我聽說這兩日寺裡來了個貴客。您猜是誰?”
令儀莫名想起那日與她對弈的玄氅青年,道:“若不是臨安公主,便是她的親友。”
折柳驚歎道:“娘子真神了!是辰王殿下來了。據說是來找玄海方丈論道的。奴婢在寺裡轉了好幾遭,也沒碰上人。”
辰王啊。
對於這位辰王殿下,她曾有所耳聞。
辰王是先帝與當今太後的老來子,十分得寵。當初先帝臨終前將皇位傳給當今皇帝,還特意加封京郊一半的土地作為辰王的食邑。太後為了給辰王選妃三年裡連辦了兩場選秀,可惜辰王一心修道,那些選上的秀女最終充盈了彆的宗室的後宅。
原來那位姓韋的玉衡居士就是辰王啊。
令儀若有所思。
她叮囑折柳:“你就彆到處溜達了,咱們府上現在是特殊情況,那些大人物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折柳狡黠一笑,道:“我哪敢招惹,就想一睹天顏罷了。那奴婢這兩日就在屋裡陪著娘子,再不出去了。”
不過第二日,令儀給孔老太太熏完艾草回來,折柳又不見蹤影了。
令儀回到屋裡,管事送來的賬本她都看完了,今年收成不錯。
原本她準備開春再買兩個農莊,可是現在麼……柳氏的事情令她有了一絲危機感,隻怕不能再用薛家的名義置業了。
令儀正想著這事,折柳又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
令儀微微蹙眉。折柳是她身邊的大丫鬟,平時也是行止有度,這幾日怎麼總是冒冒失失的?
不過,這幾日出的事都不是小事。
於是她站了起來,問道:“出什麼事了?”
折柳一口氣還沒喘順,便急急忙忙開口道:“府裡來信了,說二爺和柳姨……昨日已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