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昭(1 / 1)

“荒唐!”令儀驚訝之餘有些慍怒,“昨日回府了,怎麼消息今日才送到?”

折柳低聲道:“送信的王二說,他昨天要來報信,是柳姨娘攔住了。這會他尋了空,才忙出來報信的。”

令儀看了她一眼:“以後不能再叫柳姨娘。”

折柳急道:“娘子,你給她麵子,人家可不給你麵子!她不讓王二來報信,分明是想趁娘子不在鳩占鵲巢!”

令儀何嘗不知?她回去得越晚,就越發被動。當即決定道:“先去跟老太太說一聲,我們先回府。”

臥床養傷的孔老太太聽聞薛玎回來了,立刻翻身坐了起來,要跟她們一起回府,哪還有前兩日令儀給她熏艾時的虛弱?

眼下令儀也無心與她計較這些,立刻著人收拾好了箱籠,一行人辭彆了方丈,回到城中。

回到薛府,門房竟不是從前的劉伯,而是個麵生的中年男子。

那門房正支著頭昏昏欲睡,見令儀等人所乘的馬車在門口停下,懶洋洋道:“何人拜見,可有名帖?”

駕車的馬夫喝道:“是太太的車駕,還不趕緊開門!”

那門房道:“太太在屋裡頭,你是哪門子太太?”

折柳從車廂裡探身出去大罵道:“瞎了你的狗眼!太太和老太太回府,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狗吠,還不快開門!”

令儀安坐不動,不緊不慢道:“你問問他,是誰家的門房?”

那門房洋洋自得道:“我原是定國公家的下人,如今跟著大小姐到了薛家,自然是薛家的門房。”

令儀道:“既然是薛家的門房那就好辦了。根據《昭朝律疏?奴典》的第十二條,刁奴犯主者,杖六十,逐出戶。”

那門房沒想到令儀會用法典壓他,一驚道:“你、你敢!我可是定國公府上的人……”

令儀冷笑道:“那更好辦了,定國公府的人來我薛家冒充門房,第十五條律議,冒犯他人府上者,撘一百,主家並罰。”

那門房雖橫,嘴巴卻笨,語無倫次道:“你、你……”

“柳慶,把門打開。”一道威嚴的女聲響起。

被喚作柳慶的門房喏喏,上前將大門推開。

折柳扶著令儀和孔老太太下了馬車。

一個身穿寶藍色織錦褂子的中年女子緩步從門內走出來。

那女子四十上下的年紀,梳著一絲不苟的高髻,頭發上並排插了兩支梅花嵌寶金釵,麵若銀盤,柳眉扇目,眼神犀利,一看便是養尊處優的婦人。

孔老太太忙不迭上前去拉住那女子的手,道:“是親家母吧?幸會幸會。”

那女子有些尷尬地抽回手,對著孔老太太行了個禮道:“老太太,奴婢是柳娘子身邊的管事姑姑秋水。”

孔老太太愣住了,一個管事姑姑,穿金戴銀的,比那尋常人家的官老太太都闊氣,這、這像話嗎?

那秋水姑姑不再看孔老太太,將目光投向站在她身後的許令儀。

麵前的女子身姿高挑,穿著一身蜜合色印金襖裙,施施然站在孔老太太身後,膚色如雪,明眸善睞,顧盼之間叫人心神為之傾倒。她麵上並無笑意,卻更顯雅貴矜持,教人不敢輕易褻瀆。

秋水姑姑本是國公夫人身邊的管事姑姑,起先並不將姑爺薛玎原本的這位發妻放在眼裡,沒想到打了個照麵,竟是如此標致出眾的人物,心中不由升起一絲警惕。

令儀從秋水姑姑那打量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絲敵意。

她並沒有主動上前問好,而是對孔老太太說道:“老太太,我送你回榮萱堂。”

見令儀要走,秋水姑姑沉不住氣了,上前一步施禮道:“是許娘子吧?我們太太聽說你回來了,在正堂等著你呢。”

說罷,作了個請的手勢,先兩步往正堂走。

令儀卻停下了。

秋水姑姑回頭,有些不解。

令儀微笑道:“按理說,姑姑也該喚我一聲太太。姑姑是京城下來的人,應該不會像那個門房一樣沒有規矩吧?”

秋水姑姑扯出一絲笑,道:“是奴婢僭越了。”

說罷後退兩步,站到令儀身後。

令儀這才往正堂走去。

薛家人口不多,宅子是個三進的院子。從大門走到正堂並不用很久。令儀雖然看似從容,但走向正堂這段路心下分外複雜。

當初她送薛玎和柳氏去往涼州赴任,沒想到涼州與西戎摩擦不斷,整整兩年隻有書信往來。誰能想到,當初的彆後再見,三個人竟是以這樣微妙的身份?

走到正堂,就能見到柳氏,以及她的夫君,薛玎。

令儀深吸了一口氣,穿過垂花門走入正堂。

柳氏與薛玎已經分列兩側坐在堂前首座上。

薛玎還是沒有變。相較於三年前意氣風發的少年進士,兩年的涼州生涯令他英俊的麵龐上多了一絲堅毅。

令儀走向前去,向薛玎施了一禮。

這趟回來,她能感受到柳氏的人對她的敵意。隻是薛玎,她的結發夫君,他對她一定還有情意的吧?

令儀心中尚懷希冀,她抬眸望向薛玎:“用安,你回來了。”

薛玎略一點頭,避過了她的眼睛,看向柳氏。

令儀心中一沉。

她隨著薛玎的眼神看向柳氏。

無可否認,柳氏是個美人。否則當初她也爬不上薛玎的床。

事後薛玎跪著向她認錯,說自己是醉後將柳氏錯認成她。可薛玎那樣聰明的人,怎會認錯自己的妻子和妻子的婢女?她沒有揭穿他。

那是她第一次為情所傷,消沉了兩日,她還是記起了母親的教誨:要做一個賢妻,善妒隻會讓男人的心流失得更快。

於是她做主將柳氏收作了薛玎的妾。

柳氏成了如願姨娘後,在她麵前非常恭謹,平日裡隻穿素雅的衣著,卻愈發襯得像清水芙蓉。

可現在的柳氏穿了一身石榴紅,高挽的朝天髻上珠翠堆盈,明豔得像一朵肆意綻放的牡丹,渾身華貴又張揚,哪裡還有半分從前的怯懦嬌柔?

令儀對柳氏笑了一下:“還未恭喜妹妹認回生身父母。”

柳氏衝她一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比你還要大一個月。按理說,你是不是該喊我一聲姐姐?”

折柳忍不住道:“從來都是按先來後到,哪有按年齡算的?”

令儀轉頭給了折柳一個製止的眼神,又對柳氏說道:“既如此,那便恭喜姐姐認回生身父母。”

柳氏將塗滿寇丹的指甲輕輕撫著腕間的掐絲玉鐲,笑道:“還是妹妹識趣。不過你手下的這些下人,真是一點規矩也沒有。昨兒我回來時,有三四個下人還喊我‘停雲’,我把這些個沒眼色的下人有賣身契的發賣了,沒賣身契的辭退了,妹妹沒有意見吧?”

停雲是從前令儀為柳氏取的名字。

令儀麵上微笑不變,道:“自然沒有意見。隻是姐姐新換的門房似乎也是個沒眼色的,妹妹就按姐姐說的,一並把他處理了。”

柳氏麵色一變,道:“你敢!他是我從國公府帶過來的人!”

令儀道:“治家之道,在於以德服人。姐姐對待下人如此,是心懷叵測,還是說姐姐在國公府的時日太短,國公夫人尚未來得及教導?”

“你!”柳氏咬牙道。

一直旁觀的薛玎皺眉道:“令儀!你什麼時候這麼刻薄了?”

令儀平靜地看向他,說道:“是誰刻薄我想二爺心裡清楚。二爺外放這兩年,我操持家業,沒有做過一件錯事。這些下人也是我一個一個選出來的,從未行差踏錯。怎麼二爺一回來,他們一個兩個的都犯了該逐出家門的過錯?”

“還敢說你沒做過一件錯事!”

薛老太爺怒氣衝衝地從外頭走進來,後頭緊跟著被婢女扶著的孔老太太。

孔老太太一見著薛玎,立馬掙開婢女的攙扶,快步上前道:“我的兒……可算回來了!”

薛玎忙起身扶住孔老太太坐在他的位置上。

孔老太太抓著他的手,連聲問道:“怎麼瘦了這麼多?涼州那裡是不是吃不飽?”

薛老太爺抬步走到柳氏身邊,見柳氏沒有給他讓座的意思;身旁還站著那位昨日柳氏回府時被他錯認為親家母的秋水姑姑,便有些訕訕地坐到柳氏下首的太師椅上,痛心疾首地指著令儀說道:“還敢說你沒有做過一件錯事!你婆母進寺裡還願,怎麼扭傷了腰?你怎麼服侍婆母的?”

薛玎忙看向孔老太太:“母親扭傷了腰?”

孔老太太聞言,露出一副忍痛的神色伸手撫向後腰:“我兒回來了,娘親彆說扭傷腰,就是摔斷了腿,也能馬上趕回來!”

柳氏掩口笑道:“妹妹家書上不是說把二老照顧得很好嗎?怎麼我們一回來,就碰上老太太扭傷了腰?”

薛老太爺露出一絲笑容道:“停雲說得是……”

柳氏臉色一變,打斷他的話道 :“什麼停雲!我如今已認祖歸宗,用回了族譜的名字柳榮昭,可聽好了?”

薛老太爺訕訕應是。

令儀有些無語地看著這一家子。

這兩年她侍奉薛父薛母雖不說無可挑剔,也算是儘心儘力,沒想到柳氏一回來,他們竟迫不及待地上前踩她來討好柳氏了。

薛玎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走到柳氏身旁拉起她的手,清咳一聲道:“正好大家都在,有些話我便在此說清楚。”

他看了令儀一眼,道:“外放這兩年,多虧你照看爹娘,把家裡打點得如此周到,我很感激。”

他又轉頭看向柳氏,眼裡是化不開的柔情繾綣:“但昭娘在涼州陪伴了我兩年。涼州風沙又常年戰亂,多虧昭娘一直對我不離不棄。”

令儀隻覺渾身發冷。

當初他要外放涼州之時,恰逢薛老太爺大病一場,薛玎懇求令儀留在臨安照顧父母。令儀擔心他在涼州無人照顧,便讓柳氏同行。

每年她都將鋪子田莊的收成裡的大半部分寄到涼州供他們吃用打點。

如今,在他口中竟變成了柳氏的不離不棄?

令儀失望地看著他。

薛玎忽略了她眼裡的心灰意冷,繼續道:“如今昭娘認祖歸宗,貴為國公之女,卻還要委身於我,甚至不是唯一的妻子,實在是太過委屈。所以往後府裡諸事,要以昭娘為先。令儀,你是個賢惠的女子,我相信你不會讓我為難。”

令儀冷笑道:“是,實在是太過委屈。若非皇上的聖旨上點明了平妻,我倒真想自請為妾,以全大局!”

說罷起身施禮道:“妾身就不阻二爺一家團聚,先行告退。”

這正堂,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折柳快步追了上來,忿忿不平道:“娘子,奴婢方才聽王二家的說,柳……她把正房占了,娘子的箱櫥幾案都被挪了出去。”

令儀腳步不停:“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