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1 / 1)

聖旨是午時三刻到的。

彼時薛府的當家太太許令儀正帶著下人收拾婆母孔老太太次日進寺齋戒的行囊。

半個月前夫君薛玎從任地涼州傳回喜訊,他即將升任從六品中書舍人,開春便要進京赴任。

孔老太太歡喜壞了,覺得是自己日日在佛前的禱告顯靈了,要到且停寺裡齋戒三日還願。

令儀作為薛府的當家人,這事自然不能放鬆。

午休一過,她便傳了孔老太太身邊的婢女妙雲過來細細詢問齋戒的準備事宜。

天家派來的宣旨太監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貼身婢女折柳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太太,太太,京城的公公來了,還帶著聖旨,快出去迎一迎。”

令儀心中閃過一絲訝異。

薛玎升任從六品對他們家來說確實是大事,可,也用不著皇上親自下旨宣告吧?

意外歸意外,天家使者可半點不能怠慢,令儀立刻讓折柳將闔府諸人叫到正堂。

折柳行動迅速,不多時,在外喝酒的薛老太爺,佛堂誦經的孔老太太,各自忙碌的薛府家丁,皆齊聚薛府正堂,黑壓壓地跪了十多人。

前來宣旨的李公公滿意地看著下首跪著的人,對跪在最前方的令儀問道:“薛家太太,可能開始了?”

薛府如今隻有三個主子,便是薛玎的父母二人和令儀。

薛玎外放涼州,令儀則留在臨安操持家業、侍奉二老,如今家裡的人並不多。

令儀回頭掃了一眼,便向李公公點頭。

李公公也收起了方才的微笑,神色肅穆地從一旁的小太監跪舉著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卷金黃緞麵的聖旨。

堂下的家丁端跪俯首,可總有人忍不住偷偷抬眼望向李公公手中的聖旨。

聖旨啊!從京城發出來的,當今天子親自頒下的旨意啊!

每個人心中都在激動。

娘!我出息了!我見到聖旨了!下人們心跳如鼓。

薛家祖墳冒青煙了!皇上親自到家裡下旨了!薛老太爺和孔老太太渾身顫栗,喜不自勝。

隻有令儀在這一刻竟然出神了。

她不覺得這聖旨是敕封薛玎升官的旨意。

薛玎三年前高中二甲進士,外放涼州任長史還未滿三年便調到了京都,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運氣。而皇上此時又頒了一道聖旨下來,難道說是因為中間發生了什麼事,讓皇帝破格提拔了他?

令儀看著李公公緩緩展開手中明黃色的聖旨,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方才午休時做的一場夢:

夢裡闊彆了兩年的薛玎牽著姨娘柳氏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勒令她騰出正妻之位給柳氏。

李公公展開了聖旨。

夢裡素來恭謹的柳氏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似笑非笑地說:“從前你為妻,我為妾,是不是改輪轉一下了?”

李公公抑揚頓挫的嗓音在大堂響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昔我朝以仁德治天下,恩澤廣被,四海之內,皆沐皇恩。

今聞長史薛玎府中,有妾柳氏者,溫婉賢淑,才德兼備。經查實,此女乃定國公府中早年不慎走失之嫡親骨肉,骨肉離散,實乃人間憾事。朕念及定國公勳勞卓著,為國之棟梁,其女流落民間,未得儘享天倫之樂,心甚憫之。

薛玎卿家,為官清廉,治家有道,已娶妻許氏,侍奉舅姑,賢良淑德。然,柳氏既歸宗認祖,自當複其身份,不宜為妾。

朕感念薛卿德行,亦念及兩女皆為良配,特賜柳氏與許氏同為薛玎之平妻,地位相等,共掌中饋,同享尊榮。

望薛玎卿家惜此良緣,與二妻共守家道,勤勉政事,不負朕之厚望。

柳氏、許氏當以和為貴,相互扶持,共育子女,開枝散葉。

此旨即日下達,薛玎及家眷人等,須虔誠領受,恪遵無誤。欽此!

李公公細長的嗓音如一盆兜頭冷水潑下來。

原來,她中午做的那個夢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薛玎以不到三年的仕齡直接調任京都,竟是托了柳姨娘的福。

本朝封國公者,食邑五千戶,歲入三萬鐘。令儀出身江寧大族許氏,然而舉全族之力,恐怕也不及其十分之一。

柳姨娘竟然是定國公早年走失的女兒!

皇上還親自下了聖旨,讓柳姨娘與她同為薛玎平妻,一股難言的滋味在令儀心口泛開。

當初身為逃奴的柳氏被主家在大街上責打,她於心不忍央求母親買下了柳氏,留在自己身邊伺候。

得知其幼時於家中走失輾轉賣到江寧,那時令儀便有心幫她找回父母。隻是她被拐時年幼,已記不清家門。

為此令儀遺憾了好久。那時候她想,倘若柳氏能找回家門,自己一定會替她高興。

可如今柳氏確實找回了家門,甚至還是國公府上,可是自己,為什麼高興不起來呢?

是因為那一道平妻的聖旨嗎,還是午憩時做的那個夢?

相比令儀的百味雜陳,薛家二老喜出望外,連連磕頭謝恩。

他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大致聽懂了聖旨的內容。

皇上說,二郎的柳姨娘是國公走失的女兒,如今認祖歸宗,皇上做主把她扶正!

那他們,豈不是成了國公爺的親家!

“皇上聖明,皇上聖明……”薛老太爺匍匐在地上,反複念叨這句話。

而相較於薛家二老的欣喜若狂,薛家的下人們則神色各異。

柳姨娘啊……

剛開始的時候柳姨娘跟他們一樣,是府裡的下人。後來,柳姨娘靠著美貌爬上了二爺的床,太太開恩抬了她做姨娘,可是其他下人並不服。

他們都是太太的人,很是看不上柳姨娘背主的行為。

如今,聖旨說,柳姨娘是國公爺的女兒,還要當他們的太太?

下人們並不清楚國公是多大的官,相比國公爺,他們更在乎誰是當家的太太。

下人們紛紛將眼神投向令儀。

可惜他們隻能看到她的背影,看到李公公將合起的聖旨交托到太太的麵前。

李公公看著麵前跪地的許令儀舉起雙手接過聖旨,她低著頭,看不見完整的樣貌,隻能看到濃黑的睫翼微微顫動著。

許是聖旨來得突然,她隻挽了個家常的隨雲髻,左右各彆一支白玉釵,更襯得一頭青絲如綢緞般柔美。

李公公在宮裡閱人無數,隻這一眼,便知這薛家太太比之宮裡的美人也毫不遜色。雖說有了定國公的女兒當平妻,將來薛大人對她的恩寵也不會少。

這樣想時,他對令儀又客氣了幾分,含笑道:“既宣了旨,咱家就不多留了。咱家奉了皇上的命,還要到臨安公主府上送禮去。”

令儀忙起身相送。

待令儀送李公公一行人走出大堂,折柳這才站起來,環視著堂下跪著的神色各異的下人,輕喝道:“還愣著做什麼,都去乾自己的事!”

堂前諸仆這才起身散去。

折柳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道聖旨,無疑宣告了薛府如今的當家太太許令儀從此失勢。可想而知府裡的下人們的心情也如落葉飄零,分外不是滋味了。

可要論最難受的,還是折柳。

無他,她跟柳姨娘有過節。

當初折柳與柳氏同為令儀的貼身婢女,隻是折柳打小就伺候令儀,柳氏卻是半途買回來的。

柳氏跟令儀說,她本姓柳,與折柳的名字相衝,想請令儀給折柳改個名字。

折柳一聽就炸了,柳氏本是外頭買回來的,一來就能跟著娘子,非但不知足,竟還妄想改她的名字?說什麼也不同意,兩人的梁子就此結下。

柳氏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國公之女,不消說,第一個就要拿她開刀。

想到這裡,折柳心中一陣難受。

可做下人的心中再難受,也得先緊著主子。

折柳匆匆來到書房,這是令儀平日處理府務的地方。

一進門,果然見令儀已坐在臨窗的桌案前,素手執筆在絹紙上寫著什麼。

折柳忙上前拿起墨條磨起墨來。

她一邊研墨,一邊觀察著令儀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子,你還好嗎?”

私下無人的時候,折柳總改不了以前的稱呼,喚她娘子。

令儀輕歎道:“從前未出閣的時候,母親教我理事,總說女子要賢良淑德,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不要緊,隻要做妻子的打理好家事,侍奉好舅姑,頂著賢良的名頭,坐穩了正妻的位置,一輩子也就安穩了。可母親也沒告訴我,倘若正妻的位置多了個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折柳訥訥。

令儀又道:“我給母親寫封家書。你與停雲向來不睦,將來不知她會不會為難你。我在信中一並寫明,你便回到母親身邊伺候吧。”

停雲是令儀給柳氏取的名字。

折柳一聽,慌忙跪了下來,搖頭道:“我不走!娘子,你不要趕我走!”

令儀歎息一聲。

當初母親將折柳給令儀陪嫁,原本是預計著過幾年抬她做姨娘的。

沒想到柳氏先背著令儀爬上了薛玎的床。折柳氣不過,到柳氏房裡鬨了一通,給了她好大沒臉。後來令儀做主給柳氏抬了姨娘,可折柳在柳氏麵前從來沒有給過好臉色。

令儀歎道:“我不是趕你。停雲如今身份今非昔比,她不拿你開刀還好,若是要動你,我也護不住你的。”

折柳抹了一把眼淚,道:“那我更不能走了。我走了,娘子身邊哪還有用得趁手的人?再說了,娘子當初待她那麼好,在她快被人打死的時候救了她,又是教她讀書又是教她寫字,她倒好,伺候二爺醒酒伺候到床上去了!娘子不跟她計較,讓她當了姨娘還讓她跟著二爺在涼州當官太太。要是沒有娘子,她哪能被國公府認回來?她但凡有一絲良知,就不該與娘子為難!”

令儀伸手將折柳扶起,道:“既如此,我不讓你走便是。隻一件,以後見著停雲萬不可再擺臉色,須得恭敬禮到,明白沒有?”

折柳點點頭,又有些不服氣:“這停雲可真是雞犬升天了,一下子,飛上了那麼高的枝頭當鳳凰了。”

令儀聞言一笑,有些悵然道:“她本就是落魄的鳳凰。說起來,本該金丹玉露養著的千金吃了這麼些年苦,停雲真是不容易。倒是你,與鳳凰平起平坐了那麼些年,倒真該慶幸。”

主仆二人說笑間,凝滯的氣氛也歡快了不少。

令儀寫完家書,讓折柳命人送了出去。

想了想,又道:“明日老太太進且停寺禮佛齋戒,我也同去。”

李公公宣完旨便去了臨安公主府,公主府上夜夜宴飲,不必說,這消息明日肯定傳遍了臨安城。

她還沒想好如何應對那些來打探消息的官太太,乾脆直接躲到寺裡去求個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