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曉(1 / 1)

春日晨霧迷茫,京師風平浪靜。

黃經之自昨個兒夜裡紹汋走後,心頭就好似壓著巨石。他走到院中紹汋剛剛站過的地方,抬頭細看,不禁悵然若失,苦笑於如水的月光下。啟明星剛起,窗紙微明,他便梳洗畢後換上了朝服,坐在院中的椅子上閉目靜坐。

天剛剛明時,宮外官員們便散散落落的東邊一群,西邊一夥,聚在一起說話,等著進見。看著黃經之來了,也隻是遙遙站著,並不上前來湊近乎。

過了卯時,來上朝的官員愈來愈多,黃經之不經意轉頭,看到宗圳從殿外款步走來,愈走愈近。

隻見他一邊跨進大門,一邊拱手,一邊朝著他嗬嗬笑道:“經之兄,真是久違了。”說著,便拉著黃經之的手,走到了一旁。

“經之兄,聽聞你此番南下帶回來不少杭州茶山的頭撥春茶,不知在下有沒有機會,沾光享享口福。”

沒想到宗圳把他單挑出來是為了這事,黃經之臉色微微一變,腳步便停了下來,說道:“小侯爺何必和我見外,今日下了朝,我叫人送去你府上便是了。”

黃經之臉色掛上了笑,但心中仿佛在咀嚼一枚極酸澀的橄欖。那女子被憂愁滲透,而他倒是閒散逍遙。

少頃,金鐘響亮,洪憲帝出現在了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紛紛轉向隨班朝賀,朝著前方跪拜在地。

山乎舞蹈畢,隻見陳福喝道:“有事出班啟奏,無事卷簾退朝。”

黃經之越班而出俯伏金階,深深叩頭,手捧奏折而跪,奏道:“臣大理寺黃經之有本啟奏陛下。”

洪憲帝示意陳福將奏折取來,一邊擺手讓他免禮,開口說道:“你此番巡視,連日辛苦了,自先帝駕崩之後,南麵各級官府十分鬆散,愛卿這趟任重如山啊。”

說話間陳福將奏折呈上,洪憲帝拿著這份奏折,展開觀看,隻見他先是皺起眉頭,後又臉色陰沉,轉而又閉目沉思。良久,他隻覺得這紙沉甸甸的,於是將奏折隨手放在麵前的桌案上,推到一邊,冷哼一聲,說道:“你這趟可真是格外勞心費神,查這些有的沒得,該查的事倒是一點兒沒有。去了南方,那邊的人半點毛病沒有,查不出來,京師倒是查出個大貪官。”

他越說越氣,橫眉豎目,伸手拿起奏折“啪”地向黃經之摔下去。

滿朝文武的大臣們,都不知那份奏折寫了什麼,光是聽到“京師查出個大貪官”,就嚇得手足無措,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

下朝之後,黃經之被好些人圍著追問:“黃大人,出了什麼事?你那封折子到底寫了什麼,咱們聖上怎麼冒了那麼大的火氣。”

黃經之卻定定的走著,誰也沒搭理,一句話都沒有回。

回到府中,果不其然,有從前關係相熟的官員早就侯在門口,黃經之一猜就是來問訊的,待請他們進來喝了幾口茶水後,他故作推辭一番後,假意地說:“此乃機密,莫不要傳了出去。”

那幾人接連點頭,紛紛附和。黃經之的瞳仁掠過他們,在正午的陽光下幽幽發亮。隨著四下安靜下來,他徐徐說道:“富生奢,奢生禍,禍生亂。接下來我說的,你們為了自己的安生,不要問也不要管。”

聽了這話,那幾人皆犯了嘀咕。可話聽到了這份上,也輪不著他們後悔了,隻得繼續聽了下去。

黃經之神色平靜,又繼續開口:“倘若聖上準了此本,則是為民除害,縱經之一死,已然也是值得的。宗黨大小官員狼狽為奸,公器私用,貪汙受賄,肆無忌憚,經之得了鐵證,於是上奏求聖上早下明詔,徹查此事,以正官緘,示天下至公至明之心!”

本來還有點啜茶附和閒聊的屋裡,像是被凍結實了的池塘,變得了無人聲。

幾人越聽麵上神色越是發白,後背皆是冷汗滾滾,隻見一人疑惑不定,大聲問道:“你南下一趟,如何瘋了,那閣老豈能是你能撼動的!”

“好端端的辦著正事,為何說我瘋了?”黃經之看著他,似笑非笑,似乎真的問出來心中的不解:“在座諸位都曾熟讀聖賢書,有著輔佐聖上治理天下的願想,而如今,都甘願閉上眼睛當瞎子嗎?”

“若不是瘋了,難道死活都不曉得麼?活著才能輔佐聖上,死了就隻能下去輔佐先帝了。如今宗閣老一手遮天,你敢參奏他,還說不是以卵擊石,尋了一條死路,先前怎麼沒瞧出來,你是這樣有勇無謀的人。”說著,那位怒極的官員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些齷齪之事為何不能說,大家同朝為官,他犯了法,怕他作甚,你們且評評是這個道理不。”黃經之繼續七分真,三分虛的辯論。

見有人走了,其他幾人也皆是坐不住了,紛紛起身告辭,仿佛這地能吃了人,一刻也呆不住了。

黃經之站起看著離去眾人的背影,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口,閉上眼睛,嘴角兒露出了一絲嘲諷。這消息就算是放了出去,接下來就看李先諒他們的了。

李先諒女兒進宮後如今正是得聖寵的時候,他因此風頭也愈來愈盛,若聽說這事,必定不會坐以待斃。以他的性格一定會傾巢出動,不留一絲餘力。

如若這個機會都握不住,那內閣首輔的位置他也不配輪到。

隻是今日,黃經之也算是看明白了,無論曾經懷揣什麼樣的抱負,隻要踏進濁水橫流的官場宦海之中,當官的那些汙穢東西,總是會深入內髓,無論何人,也包括他。

十年寒窗,一朝得中,任憑人清似水,無奈官滑如油,這是官場無藥可醫之病。

他推開窗,正午陽光明媚,心裡卻被照的越發空蕩蕩了

宗圳剛剛自外回府,便看見父親屋中並未熄燈,近日朝中動蕩不安,黃經之回京第二天就上書聖上,彈劾宗氏。李先諒那夥子人不知從哪兒聽了風聲,也到處煽風點火,聯合多名官員上下一齊上奏,唯恐天下不亂。

挪用糧船一事可大可小,可一封封彈劾奏折如雪花般厚厚的飄落,城外的宅子也被有心之人翻出上奏過於豪奢,所有事情無不焦頭爛額之際,父親一直一副從容自若的態度,在府中閉門不出,好似隻是賦閒在家。

宗圳轉身下階,緩緩走進父親房中,見他的精氣神兒似乎十分好,隻穿了件寬鬆袍子,散趿了鞋走到書架旁抽了一本書隨意翻閱,見他進來,頭也不回的說:“你來幫我找本書。”

過了好大一會,宗閣老見宗圳斜著身子坐了椅子上,隨手翻著本遊記。轉過頭來說道:“小時學的坐有坐樣,我瞧你是全都忘了乾淨了。”

宗圳歎息一聲抬起頭來,鬆了鬆脖子,直起了些身子,隨口抱怨道:“您日日在家中看書解悶,兒子可是天天在外頭看那些醃臢事。”

見宗圳一副焦頭爛額的疲憊樣子,宗閣老擲書而笑道:“你不是自以為和黃大人交好,他剛回來時,你還過去討茶葉。”

“您老人家可真會取笑人,不過,我可是看出來了官場之中可是無朋友啊。尤其是這京師官場,紛亂繁雜,讓人理不清頭緒。”宗圳扶額苦笑了一下,剛剛直起一點的身子,又歪了下去。

宗閣老瞥了他一眼,低頭吹著茶水表麵飄著的茶葉沫子,繼而開口:“黃經之此人有卓然之才,不僅才華超逸,而且誌向能看得出不凡。”

“那又如何,還不是在與咱們做對。”宗圳隨口應了一聲。

看著麵前的兒子,宗閣老心中暗暗歎息了一聲,剛想來一番訓誡叮嚀,就見宗圳抬頭說道:“老頭兒,難不成你在想趁著這個機會告老還鄉啊。”

“沒大沒小,有這樣跟爹說話的嗎。”宗閣老被看破了心思,卻舒了心。這些日子裡,他常常會望著天兒,想著如若真有一天能告老還鄉,他就在家鄉的山上蓋幾間茅草屋,養幾隻雞,伴著田地與書籍度日。

他這兒子打小雖看著渾不吝,卻是極聰明的人,也比常人更加通透。

宗圳看著明月漸漸高升,心下有些焦躁,便沒有說話。

見他沒有開口,宗閣老略微沉思了下問道:“你是覺得去到那邊北過於辛苦?”

“沒有的事,好男兒誌在疆場,從太祖到先帝,再到汝陽王,都是從風口浪尖上走過來的,兒子也不差。再說,兒子真真是受不了京師的這個悶氣了,烏烏泱泱的要把人悶死。而且每每想到兄長戰死在邊北,同那些蠻人的血海深仇,如同大石頭一般狠狠地壓在兒子心裡。”宗圳抬起頭,燭光閃爍照耀著他。

霎那間,宗閣老仿佛看到年輕時,他與汝陽王騎馬帶兵,馳騁疆場的樣子。

京師四邊漏氣,八方走風,宗圳在這若能當一世的富貴閒人倒也還好,隻是當今朝局動蕩,內憂外患,繼續待在這京師,早晚會讓虛驕之氣壅塞了心,迷失了本性,蹉跎了他的才氣和膽識。

越想,便越覺得那位公主殿下,是真正聰慧的女子。天璜貴胄金枝玉葉,心思玲瓏,才情膽識凡在男子身上也是出尖兒的了。

“這段時日,收拾收拾吧,這京城,我們是呆不長嘍。”說罷宗閣老起身賴賴打了個嗬欠,準備回去就寢了,便下了逐客令。

宗圳想著幼時在邊北,大雪紛飛,漫漫皚皚的白雪覆蓋了大地,不由得有些懷念。他回房的路上感受著夜晚清冽寒涼的空氣,看暗橘黃色的月亮掛在遠處,神色漸漸開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