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1 / 1)

或許已經過去陰雨綿綿的日子,這天的清晨是個近日沒有過的小陽春天氣。

紹汋的寢殿是向東的,太陽東升的時候,是背光,春日的陽光好似穿不透殿外那枝繁葉茂的大樹,陽光好像凝聚在了那葉尖尖上,又擴散開去,幻化了出了微妙的光暈。

紹汋不禁伸出手來,纖細白皙的手指好像想要握住那泛白的光,握了又握,想要握住原本飄忽不定的希望。

“小主,黃大人他回京了。”雙紅輕輕地在紹汋耳邊說道。“本是昨個兒就回來了,但是怕惹人瞧著,也是怕您憂心,黃大人就想著今日早點兒遣人過來隻會了一聲。其他的,說是等見了麵再詳細說。”

“那就帶了話去說今天晚上吧。”紹汋仰頭望了望遠處晴朗的天空,舒展了眉頭,心裡拿定了主意。

黃經之這趟南下帶回來了什麼,想想都知道,無非就是前世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大的說不出來,小的也起不了什麼波瀾。

隻是宗圳那事,可真是開弓了沒有回頭劍了。能順利嗎,順利固然好,就算日後無法與他相見,可是願想裡描繪的勝利,似乎有些渺茫,前路不知在何方,萬一路的儘頭與前世一樣,真就敗了呢...

紹汋懷著不安的心情,胡思亂想了片刻,想到宗圳對她說的,不要逼迫自己,心思慢慢平複了下來,於是靜靜等了一天。

黑夜慢慢籠罩下來,黃經之抬頭望著,圓月當空,月光隨著葉影在房簷搖曳。

他是被那鳥啼聲喚回了神兒,院落門被推開,鳥兒像是被夜裡的風追趕似的飛過了院落上空。

“真是許久不見黃大人了,此番南下一切可還順利。”

黃經之抬頭,看見了在窗影月光中像他走來的女子,夜晚將她顏麵襯得雪白,穿著一件玉色單衫,如同皎皎月光一樣清冷,離得近了,似乎看到她眼中的三分倔強。

黃經之緩緩向前一步:“多謝殿下惦記著,臣一切都好。”

“大人請起,日後見得勤了,這禮也就免了吧。”他正要行禮,就被紹汋雙手攙起。

“煙花三月下揚州,大人玩的可儘興?”二人閒聊著向屋裡走去。

待進了屋,紹汋神色變得略顯嚴肅起來,她轉頭問道黃經之:“南下大人可有所得?”

“恕臣愚鈍,不懂殿下的意思。”黃經之輕聲說道。

紹側眸定定地看著他,眸光辨不出什麼情緒:“所見即所得,大人見到了什麼?”

黃經之一怔,搖頭歎了口氣,自嘲地笑了笑,“殿下,多年以來,臣大多都待在京師,局廟堂之高而忘了憂其民。這一趟的所見所聞,無不令臣下瞠目結舌,實乃觸目驚心。”

“四海無閒田,農夫卻要餓死,臣看著實在是無能之極。”

紹汋望著他,眼神十分平靜,似乎並不意外黃經之的無力與疲憊,半響說道:“大人想來是見著了那些大小官員吃人不吐骨頭的嘴臉,也得知了百姓掙五鬥米,便要交上去三鬥米,而國庫卻隻能看到不到一鬥米。”

聽到這番話,黃經之心頭微驚,似乎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一位自小長在京師的公主嘴中說出。思忖片刻後,微聲說道:“公主是又如何得知的。”

紹汋默然:“難道你覺得父皇對此絲毫不知情嗎?”

她把視線投向窗外,呆看著外麵樹葉被風刮落。

父皇這些年來,年紀愈大越看重皇位,容不得旁人半分覬覦,所以在前世才對犯了莫須有之罪的宗氏痛下殺手。而貪汙腐敗,以權謀私,這些另一方百姓苦不堪言,動搖國之根本的事情,他卻睜了一隻眼,又閉了一隻眼。

“大人難不成是覺得隻有你能查出來這官場的貪墨橫行嗎?”紹汋說著站起身來,“大人此番南下查到的這些事兒,若大人的功夫有十分,可有費八分?如若沒有,那為何從前無人查到,無人上書,又無人彈劾。”

“黃大人難不成已經做好了明日晨起麵見父皇,然後就在朝堂之上撕開這層遮羞布的打算嗎?”紹汋這連續的逼問,卻把黃經之給問住了。

他不這樣做,還能做些什麼呢?

黃經之頓了半天,一時竟想不出來自己要說些什麼。

“如果不這樣,聖上又為何要我南下。”黃經之的臉色有些難看。

紹汋走到了他的跟前兒,無視他難堪的臉色,神色自若道:“京師的官員隻有大人南下過嗎?又或者大人在京師的官員中是位翹楚?彆人查不到的事兒,隻有大人能查明?”

紹汋每說一字,黃經之的臉色便難堪一分。待紹汋說完,他的臉色已是變得鐵青,半響才道:“您接著說。”

黃經之聽到的每一個字兒,都像是一聲驚雷,好似在耳邊炸落,又霹靂乓啷的落下滿天的豆大的雨點兒,打得他臉生疼,這朝廷,真的腐朽到裡子了嗎。

“京師不隻你一人南下,每年因著七七八八的事情南下的大小官員幾十餘人。還有各省的巡撫,地方調往京師的官,京師又調往地方的官。這些事兒肯定不隻你一人查得,也不隻你一人想要告訴父皇。但你看到或者聽說過哪一人激起了丁點兒的水花?說白了這事上不得秤,父皇也不會讓這事上秤,但若不上秤,半兩重都沒有罷了。”

紹汋讓他平靜了一下才徐徐說道。

她記得前世,黃經之回京之後將這些事兒在朝堂上陳奏,將大小官員的麵子裡子全都撕開了。而父皇隻是一句:“不得將傳聞之事貿然上奏,凡舉報不實者,從重辦理。”便將此事六兩撥千斤地輕輕帶過。

而罪證確鑿的漕運總督,父皇竟下詔表示他勤乾有為,久為中外推服,不予立決,從而免除了死刑。這些都足以看清父皇的態度,不是不知,隻是不治罷了。不想治,不願治,不能治。

各級官員逐級上貢,總督巡撫,幕僚家丁,人人都有份。京師大小官員喜獲各類孝敬,官員們喝足了油水。而父皇,大小商戶的錢,歸根結底都是他的。那些貪官汙吏無非就是他的白手套,遮羞布罷了。

黃經之打開窗子,夜晚的風浸涼寒濕,激得他身上打了一個顫兒,原本被紹汋說的昏昏沉沉的腦子頓時清醒得眼亮心明。

“臣走了這麼一大遭,總是要說點什麼的,不能一事不奏,一言不發。”隨即黃經之的話鋒一轉,回頭看著紹汋,又道:“那殿下希望臣說點什麼呢?大風大浪如若攪不起也攪不得,那您希望臣把哪個池子裡的水,攪起來呢。”

說罷,黃經之苦笑一下,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舉杯一飲而儘。

紹汋心思玲瓏,見黃經之這樣直接了當地問,哪會不明白他話中所指,微微一笑,順著黃經之的話說下去:“大人想必是猜到了,那您不妨說說我想攪起哪邊的水呢。”

黃經之略思片刻便說道:“殿下可說的是宗閣老挪用兩浙的運糧的官船私運金絲楠木一事,想借用這個由頭治罪宗氏嗎?”

“大人既然猜到了,您說該如何做才好。”話已然說到了這個份上,紹汋也沒想瞞著他。

“您是想把私運木材這事兒鬨大,鬨得朝野皆知,讓李先諒那些人有了這個由頭一起哄,便下不了台子了,鬨得越大,事情便越難辦,聖上隻得公事公辦,也隻能公事公辦。但聖上也必定不會因此殺了他們,死罪一定會免,但活罪難逃,這樣就能順理成章的把他們送離京師了。”

黃經之思索了良久,垂下眼瞼,無聲的歎了口氣,幾句話便將紹汋的打算說明了了。

紹汋見他一席話說得條理分明,一環扣著一環,分析的頭頭是道,不禁低頭暗服,自失一笑道:“大人文心周密,自是瞞不過大人,這事兒如何周旋,全要靠大人了,小女在此先謝過大人。”

說著,她便起身屈膝行禮,剛彎下腿,就被黃經之一把扶起:“殿下這樣當真是折煞了臣下,臣必定會竭忠儘力的,不負您這番心意。”

“但是遠離京師之後呢?”黃經之看向紹汋的眼睛:“之後公主又要如何護住他們?”

紹汋抬眼,目光微微一動,注視了他片刻,微微一笑,聲音很輕很輕,說道:“讓他們走,到了邊北,之後生死由命,就看造化了。”

說罷,她推開門走到院子裡,感受春夜清風吹拂,看明月高掛,銀輝四灑,月光從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一道一道的落在院中,四周悄然無聲。

黃經之看著不遠處的這個女子沒吱聲,從前隻以為這位公主長在天家,有著生來的富貴,雖她生父從前手下幾萬神兵,甚是英勇,但她不過是富貴閒人罷了。

如今想來倒是錯看了她。

看她眼中的星星點點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現出來,更顯得清雅絕俗,回眸間表情極淡,好似沒有一絲情緒。但散發出的悲傷之意,愈發濃厚。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