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百戲,夏棗見過的還真不少,吞刀吐火、摔跤角力、胸口碎大石,厲害的,還能光腳在刀刃做成的梯子上倒立,就連她跟師父囊中羞澀時,也弄過點撒米成雞的小術法來賺個吆喝,自詡在這方麵博見洽聞的她,還真想看看這次的究竟有何不同。
“叮叮叮!”一陣銅鈴聲突然驚起,眾人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街道那頭,隻見幾個人端著樂器緩緩走來,這些人年齡各異、神態木訥、舉止僵硬,要不是眼珠子還提溜的轉幾下,都讓人以為是木頭成了精。
就在大家覺得有些百無聊賴時,那拿琵琶的小姑娘突然動了起來,音色柔和、聲聲婉轉,而此時突然一副喜轎從天而降,裡麵的新娘害羞低頭,偷偷地掀開一角喜帕,似是想看卻又紅了臉,趕緊的放了下來。
眾人看到這一幕,似乎都受到喜慶氛圍的影響,也跟著高興了起來,而畫麵一轉,這喜轎換成了接親的,新郎官正騎著高頭大馬、誌氣昂揚的要去迎娶新娘,此時,那拿著嗩呐的中年人突然怒目圓瞪,慷慨激昂地吹了起來,隻見一夥劫匪衝了出去,將這新郎一行拖拽下來,那新郎奮力反抗,卻還是被亂刀戳死,手中握著玉佩,死前不肯閉眼,仍是望著他要去的方向。
此時人群中一片憤懣之聲,大家都握緊拳頭、身體繃直,恨不得衝上去救下那新郎時,這滿目的血流成河猛地滲入地底,變淡消失,畫麵又回到了那副喜轎,新娘正半羞半喜的待著,突然從外麵拋過來一枚玉佩,她知是給新郎的定情之物,卻發現上麵沾了血跡,慌亂中抬頭看,周圍已經被土匪給團團圍住。
二胡弦動,一盲眼老者用曆經滄桑的雙手拉了起來,聲聲悲切,如泣如訴,新娘放聲大哭,將那玉佩捂在胸口,仿佛還能感受到新郎的餘溫,可周圍土匪豈會給她時間悲傷,七手八腳的將她拖了出來,那身上的喜服如同秋後的落葉,很是輕易的便被摧毀剝離,新娘隻流著眼淚,抱著那塊玉佩,就在土匪要去掰她的手時,才發現她胸口插著一隻簪子,整個人早已沒了呼吸。
大家互相倚在一起,有些已經開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那新娘最後悲愴的眼神仿佛已經刻在他們的心中,她最後不聲不響,不喊不鬨,可任誰都能感受到那洶湧而來的情緒,原來人悲切到極點,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大家一片緘默,悄然無聲。
就在氣氛愈發凝重時,突然間拿鑼鼓的青年人開始跳了起來,邊舞動著邊敲響,噌噌鏘鏘,沒幾下就把眾人從剛才的傷心拉了出來,隻見新娘跟新郎死後魂魄相遇,生前眾多親朋好友齊聚,龍鳳喜燭,酒宴歌台,歡聲笑語,共拜天地,新郎揭開了新娘的蓋頭,新娘羞赧側過了頭,二人花前月下互訴衷腸,終是得成比目何辭死,隻羨鴛鴦不羨仙。
在人群中一片喜氣洋洋,有的人都忍不住拍手稱快,出聲叫好,每個人都眉開眼笑,心情舒暢,仿佛他們皆是那新娘新郎的親友,共赴了這一場熱鬨般,可就在氣氛逐漸升溫時,辭不及防的,那些吹拉彈唱的連同這新郎新娘一下化為霧氣,全部消失了。
人生喜怒哀樂,不過一場大夢,夢醒終有時分,方知萬事皆空。夏棗在樓上也跟著情緒起伏,最後看著一同消失,心裡好似咯噔一下,變得全是空白,她扭頭望著沈三葉,發現她也是淚眼盈盈,正用手絹擦拭著眼角。
正打算說些什麼,那街道儘處又有了動靜,隻見幾個全身掛著瓶子的長袍男子踱步而出,不急不慢,走到正中央時突然分列兩陣,各自用手拍了一下胸前的瓶子,嗖的幾下,那裡麵冒出了幾丈高的泉水,交織在空中,一會變成百尺神龍,一會變成山中虎獅,嗖的一下又長成千年古樹,上麵結出萬顆果實,果實越長越大,最後樹枝快要綴不住了,紛紛雜雜的落了下來,跌入了每個人的懷中。
有一粒果實也奔向了夏棗,她伸手接住,全然忘了這是水做的,那果實在她手中打了個圈,刷的一下就散開成水了,冰涼透心,清爽宜人,突然間她覺得心胸也開闊了幾分,不由得把那水往臉上撲了撲。
這幾個人隨後又開始疊羅漢,一個人踩在一個人的肩膀,直到疊成一排高時,又拍了一下胸前的瓶子,從最下麵的那人開始,水依次的冒出來開始往上流,等到連成一個水柱後又開始向兩邊擴散,慢慢演化為水鏡的樣子,裡麵從模糊到清晰,開始逐漸出來了一些畫麵。
彼岸花、黃泉路、奈何橋,從人死後魂魄歸地府,到喝孟婆湯後前塵往事儘散,開啟新的一輪塵緣,一幕幕儘管短暫,卻讓眾人過目難忘,突然間,對死去親人的悲傷痛苦之情釋懷了小半,人之生老病死,猶如日升月落,不過都在一輪又一輪的循環中罷了。
這幾個長袍男子再次轉換隊形,他們圍成一個圓圈,把胸前的瓶子開始掄圓了甩,從裡麵瞬間就湧出數不勝數的水珠,飛箭如蝗般朝的眾人飛去,就在大家習慣性的閃過後,那些水珠並沒有直接撲在人們身上,反而繞著如同圓圈般,一會大一會小的打起轉來。
夏棗這頭也是這般,她好奇的戳破了一個水珠,那水珠立即化為了霧氣,裡麵依稀出現了她從前經曆的畫麵,有歡樂的有悲傷的有倒黴連篇的也有欣喜若狂的,隻是每次破掉一個,心中好像就輕了許多,之前的所有過往儘數出現在這一個個水珠中,自以為是多麼漫長的時光,也不過就這麼一戳一戳的,幾下後就全部過去了。
她也扭頭看了一眼沈三葉的水珠,發現這隻有自己戳破才能看的見,在彆人眼裡就是普通的水珠,沈三葉紅著眼眶,每次戳破水珠前都猶疑許多,在看見那裡麵的場景後卻又肩膀微顫,眉目哀傷,再下一次去伸手指時,明顯感覺要沉重了許多。
夏棗想開口說些什麼,在另一旁的周承影衝她搖搖頭,阻止了她,這倆人就靜靜地陪著沈三葉,直到她將所有的過往看遍,從胸口長出一口氣後,才左右上前看著她。
“沒事吧。”夏棗跟周承影同時開口道,本以為沈三葉怎麼著也得悲戚一會,卻不曾她抬頭莞爾一笑,肩膀一鬆,擺手示意道:“當然沒事,隻覺得心中暢快許多,果然身在物外看自己,當真是一個癡傻乖兒。”
“好啦,你倆看著怎比我還要愁苦,好像街上又有動靜,快看!”沈三葉對著她們提示道。
在那幾個長袍人水遁退場之後,突然間,五個肌肉虯結、高大威猛的漢子推著一個綁滿柳樹枝的花棚走了過來,這花棚高達數丈,頂部正中豎起了一個丈餘高的老杆,四周都綁滿了煙花爆竹,花棚旁還有一個熔爐,裡麵熱滾滾的有剛融化的鐵水,隻見這幾個用頭部掏空的柳木棒,將那鐵水倒在其中,然後跑到花棚下,用未盛鐵汁的棒子敲打著盛著鐵汁的,那鐵汁隨即飛射,遇到柳枝四濺而開,碰到煙花爆竹後又一同炸響。
星河濺落,火樹銀花,似是漫天的流星降落於此,實則是人間的煙火飛升上天,以前夏棗看過新年初始的煙火,也看過婚喪嫁娶時放的爆仗,想來加在一起,都不及此時的萬分之一,她隻覺得好像是銀河環繞著自己,若說此時身處仙境,那仙境不及它熱鬨,若說此時還在人間,那人間不及它璀璨。
在無數的火光肆意飄揚時,從那花棚中突然飛出了幾百隻紙鶴,遇到火花後不墜反升,揮舞著翅膀就朝著那人群中孤寡者落去,這就是之前蕭文定委托謝決做的,那些未能入場的百姓,在紙鶴上麵寫上親人的生辰八字,即可捎去想說的話語,那些拿到紙鶴的鬼魂都不禁狂喜,打開紙鶴後,親人之音便傳入耳中,而他們回應之後,那紙鶴又通了靈般借著火光飛出街道,回到了各自的親人手中。
此時雖是中元節,眾人仿佛是在過新年,看煙花,賞燈火,訴衷情,共團聚,自今日之後,橋歸橋路歸路,死去之人再無遺憾,坦蕩赴黃泉之路,活著的人重新振作,安心過今後每一天,大約這就是圓滿吧。
夏棗正目不轉睛的看著這漫天的火花,卻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蕭文定並沒有戴麵具,他站在一個男子旁邊,拍著他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他,而那男子身旁沒有親人,也沒有紙鶴環繞四周,看來這次是沒有見到自己的親人了。
“等等,三葉姐你看!”夏棗的視線剛從蕭文定身上轉移走,就在人群中發現了另一個奇特之人,是一個帶著麵具的小姑娘,正拿著糖葫蘆到處亂竄,一會拽拽彆人的褲腿,一會又拿著泥巴糊彆人的鞋襪,看起來也不像是來尋親的。
周承影此時也注意到了這個小女孩,她眉頭一皺,覺得這個孩子不對勁,嗖的一下就從這二樓跳了下去,直接抓住了那小女孩的手。
這麼一抓,她心中立即明了,這孩子壓根就不在此次的名單中,她是從未在冊的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