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之行(六)(1 / 1)

“謝決,謝決!”夏棗一睜眼就發現謝決倒在自己的麵前,臉色蒼白,氣若遊絲,叫了半天竟然毫無動靜,她當下有片刻的慌張,卻仍鎮定心神,試圖回想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糟糕,我怎麼什麼也想不起來,”夏棗隻覺得自己腦袋暈沉,能記起來的最後畫麵便是自己喝了那凜泉,暈倒之後便真是一無所知了。

她現下沒多餘空暇去思考前因後果,抬頭打量一眼,四方八麵的鏡子映不出她同謝決的身影,隻有兩團模糊的黑色狀物,死氣沉沉地緊挨在一起,很是怪異無比,不由得讓人渾身發毛,幸而在前麵不遠處就是出口,細看還有些火光灑了進來。

縱然此地危險重重,可咬著牙衝過去也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夏棗將謝決背了起來,本以為要費些力氣,沒想到他比自己預料中要輕許多,這下更好辦了,她屏住呼吸,抬膝提踵,準備一口氣跑過去。

誰知變故突生,第一步剛踏出去,那腳就如同踩在水麵之上,一層漣漪陡然泛起,連帶著這四周的鏡子裡都波紋湧動,忽的,她視線全黑,背上的重量也全部消失,謝決居然就這麼不見了。

夏棗愣了片刻,隨即反應過來這滿是鏡子的洞,應該就是什麼自帶幻象的天地法寶,能大變活人,原地換景,可師父說過,這天地萬物,縱有萬般心計,千種手段,也不過是遮人耳目,曇花一現。隻要自己能夠堅守本心,自然會找到突破迷障的法子。

用手試探著往四周摸去,一片空蕩蕩的,剛才的鏡子似乎是憑空消失了,夏棗憑著剛才的記憶,摸索著往前走了幾步,忽的感覺渾身有些發顫,不由得緊張了起來,此時,指尖不知觸碰到了何物,冰涼的讓她倒吸一口氣。

“謝決!”突然前方出現了一絲光亮,夏棗發現自己手指觸碰的是謝決的胸膛。

謝決臉色蒼白如舊,目光看了一眼她的手指,轉而又盯住她的麵龐,語氣溫柔地勸道:“夏棗,前方危險,我們暫時留在這裡可好。”

“……”夏棗分明意識到這個人是假的,且不說這假模假式的語氣、似是而非的笑容,單就謝決的性子,但凡能站起來,就不可能揣著手在這裡勸說,早就將這裡夷為平地了。

“喂,這位大哥,”夏棗白了他一眼,“讓開,彆擋著路。”

那假謝決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側著讓開身,重複著剛才那句話,“留下來吧。”

這語氣篤定的像是在說一件既定的事實。

而很快,夏棗就明白他為何會這麼說了。在他讓開的那一瞬,似乎有一個地獄出現在她的麵前。

無儘的恐懼張著獠牙吞沒了她,夏棗小時行走江湖,總是聽聞一些話本裡的十八層地獄,什麼拔舌剔骨、刀山火海、蒸籠銅柱,多麼罪孽深重的人都高聲直喊佛號。

“我不過一介凡人,居然能目睹如此場麵。”夏棗看著眼前這陣仗,恐懼到極致後反而鬆弛了幾分,在她麵前出現了一條路,撲麵而來的血腥味讓她萬分不適。

夏棗似乎看見了自己走過去的幻象,起初是肌膚儘毀,麵容不存,雙腳被地麵突出的倒刺勾住,半空燒紅的鐵板四麵八方的突襲而來,不斷敲打著她的身體,整個人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一坨血紅的模糊肉團。

再往前走,則會血肉飛濺,支離破碎,數十根鐵索捆住身子,一根根如手臂般粗的長槍猛地戳進去,慢悠悠的攪和了起來,那血肉便如同泥漿般,生生地給抽了出去,隻剩下了一副骨架。

而這架子繼續晃悠著向前搖擺,便會被布滿鋸齒的長刀砍劈,骨頭化為幾百截落地之後,又有萬斤重的鐵錘從天而降,一下又一下,不慌不忙的,直至灰飛煙滅。

回過神來,夏棗隻覺得呼吸不順,滿身大汗,雖隻是過了遍眼,渾身卻控製不住的開始發顫起來,畢竟自己隻是血肉之軀,麵對這滔天酷刑,怎麼可能心裡一絲動搖都沒有呢?

“什麼都不要想,留下來就好。”假謝決似乎洞察出了她的想法,聲音愈發的縹緲虛幻,就在她的耳邊回蕩。

夏棗不耐煩的皺皺眉,要不是當下她自身難保,一定想法把這勞什子玩意的嘴給堵上,算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都逃不過,難不成自己還能在這鬼地方過一輩子?

她正鼓足勇氣準備往前跨出第一步,突然在身後又冒出了兩個陌生的聲音。

“棗兒,娘來了。”

“爹求求你,留下來吧。”

“……”夏棗愣了片刻,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爹拿著撥浪鼓逗自己,娘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自己咧著嘴看著他們,她不會再被拋棄,不會再挨餓受凍,不會再受欺淩辱罵,她在陽光下追逐著風和花草,滿天的春光打在她的臉龐,昭示著這一生都會平安順遂。

“假的,”夏棗使勁擠了擠眼,試圖把這些畫麵給忘卻,可偏偏這些場景就像是在她腦海中紮了根般,反複的開始重現起來,可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從他們把自己賣掉的那一刻,她便沒有父母了,一個四五歲的女孩一旦落入人牙子之後,下場可想而知,她若不是遇到師父,豈會有長大成人的機會,這些她的父母想必更清楚,無論有什麼理由借口,此生親緣已儘,絕不複見。

就在夏棗心念已定的同時,她父母的畫麵也同時消失了,隨之而來則是另一個她熟悉無比的聲音:

“小棗,師父在這,受委屈了吧,快過來!”

“師父……”夏棗一瞬間幾乎有些崩潰,她有些分不清虛幻與現實了,這裡有師父,有謝決,有她曾渴望的親情,即便是大夢一場,可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在這裡圓滿的度過,何嘗不是一種最好的選擇。

突然間,她的手被牽住,粗糙而溫暖,真的是師父,忍不住的低頭看,就連上麵裂的口子,都同她記憶中的毫無偏差。

“回頭啊小棗,師父帶你走。”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夏棗腦海中被要留下來的想法所占據,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四肢就像是被繩索捆住,拚命在把她往後拉,可殘存的理智還在掙紮,有一點點微弱的火光在她心中點燃,提醒她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

“謝決,你在嗎?”夏棗在被拉扯之際,沒有抱希望的說了這麼一句話,她如今腦海已是一團亂麻,隻覺得自己被切割成了兩半,一半拚命地推著她往前走,另一半則毫無猶豫地扭頭跑回去。

也可能是出現了錯覺,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小拇指被勾了一下,於是,她又不確定地再問了一遍:“謝決,是你嗎?”

小拇指又極其輕微地被觸碰了一下,可就這麼一瞬,夏棗卻突然清醒了過來,之前的踟躕迷茫全部都消失不見,整個人變得豁然開朗起來,她甩甩腦袋,裡麵亂七八糟的雜念立即沒了大半,這才捂著胸口暗自慶幸道:“這裡麵果真可怕,若不是自己即時醒悟,怕是真的要上了當了。”

可小拇指的感覺絕非作假,剛才謝決是真的出現了,且等,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想到這裡,夏棗看著眼前的煉獄,雖說身體上有種擺脫不了的恐懼感,可就這麼哆嗦顫抖著,她依舊沒有回頭看一眼,毅然決然地大步走了進去。

啊,好痛!原來疼痛到極致是絲毫發不出聲音的,夏棗第一次明白千刀萬剮是什麼滋味,身上的皮肉像糖紙般一層層的被剝離,殷紅的鮮血如湧泉般四處飛濺,骨裂的聲音清脆的像是被砍伐的冬筍,她漸漸地看不見了,可能是眼珠已經擠爆,也聽不見了,可能是耳朵已被刺聾,更走不動了,四肢早已和這地麵融為一體。

但偏偏她還有意識,她無法被這疼痛給折磨到暈過去,隻能清醒著,去忍受這來自地獄的折磨,就在已經被挫骨揚飛之際,這具身體又快速地重生了,夏棗看著眼前,仍舊是刀山火海,同時也知道隻要自己回頭,一切痛苦就會馬上消失。

“我不回頭,絕不。”夏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她居然還笑了那麼一下,毫不妥協的,大跨步直視著走了進去,她並非是不怕,隻是覺得似乎自己離洞口更近了一些,絕不能放棄,她一定會帶謝決出去。

一輪,又一輪,夏棗無數次從灰飛煙滅到完好無損,她想著這大概是把世間所有的不得好死都經曆了一遍,等到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見了地獄,想來都會覺得這是小菜一碟,她甚至都學會了自嘲,覺得自己上輩子可能真犯了什麼殺孽,這才會要遭受這無數種死法。

“光……”夏棗不知過了多久,她都開始痛苦到麻木不堪時,突然間眼前那些酷刑都不見了,隻是一道光在靜靜地等待著她,而此時,她感受到了背部的重量,原先消失的謝決不知何時又重新出現了。

“走!”謝決在她的耳邊說道,這聲音很是虛弱,像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夏棗沒有絲毫的停滯,背著謝決拚儘全力朝那光就跑了過來,終於她看得越來越清楚了,前方就是洞口,她終於帶著謝決出來了,就在跑出去的那一刻,夏棗終於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強撐的精神也幾近崩潰,隻憑著本能開口說道:“謝決,我們出來了。”

在最後意識消失前,夏棗隻感覺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臉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