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霄嶺上常年積雪,山腳下還是一片秋色,山頂玄真派眾人已經換上了冬襖。
夾棉的大襖算不上多麼厚實,好在弟子們各個勤勉修煉,在這冰天雪地裡倒也覺不出幾分凜冽刺骨。
晨起誦經於寅時末開始,沈梓禾正端坐在誦經閣內領誦《道德經》。
屹立於閣樓中央的元始天尊大像慈目微垂,目光仿佛有靈般正好落於沈梓禾身上。她一身素白道袍,宛若白雲拂風;眉如遠山,目似秋水,神色淡然,明明看著才不到二十的年紀,卻仿佛已然萬物皆在心外,唯有清淨隨身。
朗朗誦讀聲響徹整座道觀內外,卻突兀得被門外傳來的呼喊聲打斷。
“師姐,大師姐!”一個穿著青藍色短褂的姑娘跌跌撞撞地從誦經閣門外疾步奔跑進來,還掛著幾分嬰兒肥的臉蛋被一路上的寒風吹得通紅,將一直舉在手中的牛皮信封遞給沈梓禾時氣都還未喘勻:“師姐,朝廷剛剛送來的加急密信,你快看看。”
沈梓禾一手將那封信伸手接過,另一隻手把自己備在身旁的一壺清水端至那姑娘麵前:“怎麼跑這麼急?先喝兩口水順順氣,嵐辭。”
嵐辭接過水壺忙不迭地大口灌下,沈梓禾用手指挑開信封上的封蠟,取出信紙,那紙上不過寥寥數語,卻是言簡意賅:宮中近日多有異象,恐非凡事,懇請道長撥冗前來查明內情。此事事關重大,切盼道長速來。
嵐辭就站在沈梓禾身旁將信上的字跡看得一清二楚,反應過來後不由得心慌起來,緊緊抓住沈梓禾的衣袖:“大師姐,這信是來找師父的,可是師父他……”
其他人聽到嵐辭的話,各個神色微變,惴惴不安,一時之間沒人知道如何應對。誦經漸止,轉而由低聲交談代替。
這封自皇城而來的加急密信毫無疑問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隻因他們的師父,玄真道長自半月前便已離開教派,下山清修,雲遊四海。
自三十年前先皇晏駕起,師父就鮮少再進皇城作法驅邪,從沈梓禾被師父收養之後有記憶以來,能夠回憶起師父趕赴京城的次數就寥寥無幾。然而這封密信卻言辭急切,就算她能夠聯絡到師父,恐怕也會耽擱少說十日時間。
沈梓禾將信紙沿著印跡對折再次放回信封之中,事急從權,她心中已有決斷。
師父將道觀托付於她,她自然理應在危急時首當其衝。
望著誦經閣內麵麵相覷,毫無頭緒的眾人,唯獨沈梓禾臨危不亂,隻聽見她沉聲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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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集市內一派熙熙攘攘,一眼望去商賈雲集,人聲鼎沸。
街道兩旁商鋪林立,幡旗高懸。攤販們吆喝聲此起彼伏,叫賣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布匹、香料、珠寶皆擺放得井然有序。馬車轆轆,馱著貨物的馬匹、驢騾絡繹不絕。戲班子在空地處敲鑼打鼓,賣力表演著戲法雜耍,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沈梓禾雖然麵上不顯,看似依舊冷靜泰然,卻也不由心下暗暗驚歎,天子腳下果然富貴繁華,非同一般。
“師姐,我想吃糖糕!”
嵐辭指著右手邊一家賣油炸糖糕的攤販走不動路了。
下山之前沈梓禾未曾打算帶上其他人同一自己一道赴京,哪知道她才剛剛整理好隨行包袱整裝待發,嵐辭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非要自己帶上她一起。
平日裡這小姑娘就最是粘她,這次離開少說也要月餘,沈梓禾將嵐辭留在觀中也不能全然放心得下。再加上嵐辭雖然不過十五歲的年紀,卻已經展現出與眾不同的天賦,沈梓禾轉念一想此行帶上嵐辭也有好處,不妨帶她長點見識。
然而此時此刻,沈梓禾望著嵐辭口水都快要溢出唇邊的饞鬼樣子,不禁有些後悔。
“哎,”沈梓禾掏出錢袋翻出兩個銅板遞給嵐辭,:“但是最多隻能吃一個,才用過午膳,吃多了你又要積食。”
嵐辭連聲應好,樂嗬嗬地從沈梓禾手裡接過兩枚銅板,站在糖糕攤子旁邊朗聲衝著老板道:“老板,我要一個現炸的糖糕,要最酥脆的那種!”
“好嘞!”
沈梓禾侯在嵐辭身側又是一陣啞然失笑,看不出這小姑娘不僅愛吃,還十分會吃,往日裡在山上那些粗茶淡飯估計還真是委屈她了。
侯在一旁,沈梓禾目光落在油鍋中漸次鼓起的糖糕上,熱油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彌漫起一股香甜的味道,她微微眯起眼,一陣熟撚湧上心頭。
皺了皺眉,沈梓禾腦海中仿佛有幾道模糊的碎片一閃而過。低頭看著滾燙油鍋中被攤主不斷翻弄的糖糕,心中忽然泛起一絲說不清的異樣——那感覺似曾相識,仿佛她曾經來過這裡,也吃過同樣的糖糕。
“我好像……來過這裡。”
“嗯?師姐小時候來過京城嗎?”嵐辭的眼神都不願從油鍋中移開,倒也不忘回應沈梓禾的話。
“應該是三歲前來過,”沈梓禾抬頭細細地看過四周,卻再也無法從腦海裡搜尋到任何印跡:“師父收養我的時候,我正好三歲。”
嵐辭這才反應過來,沈梓禾和她們是不一樣的。
玄真派的弟子當中大多數都是成年後自行選擇進觀修行,為數不多的幾個都是被師父在四界遊曆時帶回來的窮苦孩子,嵐辭自己就是其中一個。
然而在他們這群窮苦孩子中,幾乎所有人都是因為洪災、饑荒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在父母雙親接連撒手人寰後被師父帶回清霄嶺上,撫養長大,而沈梓禾卻是個的例外。
她是被生身父母狠心遺棄的,雖然沈梓禾自己也已經記不得他們的容貌,卻始終保留了三歲那年的凜冬她被丟在京城城門外的記憶。
大雪封路,年幼的她在寒風中哭得近乎昏厥,是同樣被漫天飛雪攔住了回程腳步的師父將她抱進溫暖的懷中。從此她便隨著師父姓沈,將玄真派當作唯一的家。
“師姐你會恨他們嗎?”嵐辭小心地挑選著措辭,故意用“他們”代替了“父母”這樣的稱謂。
“不恨,道法自然,萬事皆有因果。”那是師父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沈梓禾收起探尋四周的目光衝著嵐辭微微眨眼:“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我又怎麼會認識你呢?”
嵐辭提起的心這才輕輕放下,還好師姐沒有難過,不然她真的會當場哭出來,剛出鍋的糖糕都救不回來!
“姐姐您心善,要不要買一串鮮花手鏈戴上?給我換些錢買個餅吃吧!”
一道沙啞的嗓音自沈梓禾身後傳來,她轉頭去瞧,不知何時一位身著破舊的少年,胳膊上跨著一個裝滿了鮮花的籃子,正站在她身後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看,目光中充滿懇切。
那少年看著也不過十七、八歲,他籃中的鮮花一看就是今早剛剛從城郊采摘回來的野花,有幾朵上麵的露珠都還沒被抖落下來。
等待老板做好油炸糖糕的嵐辭也被這一陣動靜吸引:“師姐,這花真好看,你戴一隻白色的絕對襯你!”
沈梓禾也不約而同地看中了那籃子裡的一朵白色雛菊,少年眼明心亮快速地將那支雛菊捧在手掌心供客人細細打量,沈梓禾剛想要伸手接過花時卻倏得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鬆開了手。
“不必了,我們不需要。”
不過眨眼的功夫沈梓禾態度驟變,轉過頭看了眼攤販已經正在打包剛剛出鍋的糖糕,先一步邁開了步子:“嵐辭,我們走吧。”
嵐辭慌忙接過攤主遞過來的油炸糖糕,糖糕被幾層油脂包著不算燙手,但剛剛炸好的美味就近在眼前散發出陣陣令人垂涎的香氣,卻因為內裡的白糖陷此刻溫度過高還不能立刻下口,辭嵐垂下眼望著手中的糖糕撇了撇嘴。
快步跟上沈梓禾的步伐,手裡的糖糕還吃不進肚子,正好空出嘴來和師姐說話:“師姐,剛剛你明明很喜歡那雛菊,為什麼突然又改變主意不要了?”總覺得任風吹涼下來的速度過慢,忍不住對著糖糕鼓起腮幫子呼呼地吹氣,接著剛剛的話頭繼續:“而且師父不是常常要求我們要從善嗎?”
沈梓禾轉頭向身後看去,離方才那位少年已經隔了大約二十來米的距離,她這才幽幽開口:“師父說的是要從天道的善,而天道的善從不等同於人性的善。”
“這是什麼意思?那什麼是天道的善?”
沈梓禾收回視線,與嵐辭好奇的眼神對上的雙眸明明冷靜自持,可眸底好似有什麼在掙紮翻湧。嵐辭瞪大了雙眼想要去看個真切,沈梓禾卻轉頭躲開了視線:“你長大以後就自然曉得了。”
“唔……好吧……”手中的糖糕摸著不是那麼燙了,嵐辭低頭咬下大大一口。
好好吃!我好幸福!
在嵐辭看不到的身後,剛剛那位手捧花籃的少年在賣掉了近半數之後,將懷中的剩餘野花全部丟棄在街邊任人踩踏,不過片刻時間,那朵朵嬌豔的鮮花就被混著汙水,在街道旁碾碎成泥。
而那位少年不過才賺到幾個銅板,就如同失智一般奔入賭坊。他疾步穿行,直奔賭桌,麵色焦灼,將剛剛賺到的幾個銅板孤注一擲地押進下一局的賭注上,猩紅雙目中燃著無儘的急切與瘋狂,哪裡還有半點方才祈求的可憐模樣?
賭坊內沸反盈天,喧囂未曾減退,一批接著一批妄圖在賭坊扭轉乾坤的投機之徒,前赴後繼地將全部家當丟進可以吞噬一切的無底洞中,人性的貪得無厭在他們眼上被展現得淋漓儘致。
沈梓禾未曾說出口的話,是她苦苦思索卻還是找不到答案的疑問。
出於同情買下野花給出去的銅板,卻成了助紂為虐讓少年在罪惡裡沉淪的推手,那原本的善心還能算作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