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怨靈(1 / 1)

朱紅色的端門巍然屹立,兩列禁衛軍左右排開,手持長戟,身著甲胄,在午後的日光下泛著冷芒。

前來接應的掌印太監徐守安早已侯在宮門一側,前日沈梓禾收到密信後便立即複書,向朝廷表明師父玄真道長離觀雲遊,自己將即刻啟程代師赴京。

徐掌印躬身將沈梓禾迎進端門內,金色的陽光灑在青磚地上,寂靜的四周隻剩下幾人腳下的步履聲,身後高聳的宮牆將集市的喧囂阻隔開來,就連習慣了嬉笑玩鬨的嵐辭這會兒跟在她身後也本能地屏氣凝神。

第二道宮門比前一座低矮些卻也更加精巧,兩扇同樣朱紅色的門扉上裝飾著鎏金飾紋,日光附著其上照映出蜿蜒繁複的紋樣。

徐掌印輕聲提醒:“這兒是午門,入了此門,便到了內廷。”他輕輕掠過一片青鬆翠柏,笑容有禮卻疏遠:“再往前走便是皇極門了,過了天乾門就是皇極殿。”

沈梓禾默然點頭,手指不動聲色地微微捏緊了袖袍。

約莫再往前走了半晌,皇極殿終於映入眼簾。

眼前的金鑾殿依舊巍峨聳立,柱梁上昔日的雕飾依稀可辨,然而大半殿宇如今焦黑一片,曾經光彩奪目的琉璃瓦被濃煙熏得黯淡無光,燒焦的牆壁上殘留著斑駁的金箔,顯然一場大火曾到訪肆虐,將?座宮殿摧毀至麵目全非。

徐掌印猶豫著沒敢再靠近,在宮殿外圍便止住了腳步:“這裡便是皇極殿了,原請玄真道長前來,就是為請教這皇極殿三日前的大火可有什麼蹊蹺。”

他言語間頓了一頓,思索片刻接著補充道:“三日前皇帝壽辰宴會上突突發大火,宮人們奮力撲救經五、六個時辰都未能撲滅。可直至快近天明時,原本燒至屋瓦上的大火忽然間縮小,最後居然自行熄滅了。”接著他將嗓音壓得更低,用隻有沈梓禾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宮中傳言,有人於火中見到了鬼影現身,紛紛傳言此乃一場鬼火。”

被大火燒毀的皇極殿由侍衛從四麵團團圍住,這裡早已成為了宮中禁地,皇帝、太子以及各宮貴人均不允許靠近,鬼火的說法不過三兩日成燎原之勢傳遍了三宮六院。

徐掌印示意外圍侍衛給沈梓禾讓出一條通道,沈梓禾順著侍衛留出的空檔緩緩走進被火焰吞噬過的宮殿,嵐辭緊隨其後。空氣中依舊還彌漫著刺鼻的焦臭,地麵上到處都是殘留的黑色焦土以及自房頂掉落的碎瓦。

她從背後的包袱中摸出幾張黃紙,嵐辭會意上前抬手接住沈梓禾遞給她的一方朱墨。毛筆沾取些許墨汁,手中動作熟練在黃紙上快速畫下幾道塞鬼路符,畫完手指用力將幾枚符咒向四麵牆壁拋開,符紙便立刻緊貼於牆壁表麵,隻聽她口中默念:“吾將祖師令,急往蓬萊境,急如蓬萊仙,唵哈哪咆咒。”

宮殿內的光線昏暗,沈梓禾細細觀察四周,腳下的灰燼在她腳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的目光聚焦在一片稍顯乾淨的地麵,那裡似乎隱隱約約閃爍著點點青色殘影。

她向前跨出一步,兩腳踩在那片青色殘影之上,緊閉雙眼,調動體內的靈氣,沉下心來將自己浸於虛靈幻境之中。片刻後,周圍的聲音漸漸消失,眼前浮現出火焰蔓延、直竄雲霄的景象——曾經的華麗宮殿在熾熱的火焰中化為廢墟,若有似無的狂蕩笑聲在耳邊回蕩。

再睜開眼,幻境破滅,四麵牆壁上的符紙被抽去法力立時飄落,在觸及地麵的刹那從中央燃起星火,片刻後便化為灰燼與諾大宮殿中殘留的焦炭融為一體。

沈梓禾將包袱重新打包好,再次背回肩上,衝著嵐辭沉聲道:“走吧,我們有的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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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梓禾還記得師父上一次赴京還是她十歲時候的事。

那時清霄嶺上人丁遠不及如今興旺,幾乎隻有她一個日夜陪在師父身邊,那時他大約已經年過半百。

臨行前一天師父在整理行囊時顯得比平日裡沉默許多,眉頭微蹙,聽到她將經書裡的生僻字念錯都沒回過神來糾正。

“師父,你可是不願進京?”沈梓禾放下手中的古籍,仰頭看向師父。

師父停下手中的動作,坐在桌旁給自己到了杯茶:“禾兒,你要知道,普天之下,皇宮許是因果報應最為深重的地方。”

“為什麼?皇宮裡有什麼?”

師父的大手撫了撫沈梓禾發頂編好的發髻:“皇宮裡充斥著普天之下逐利之最者。為欲念所驅可以罔顧一切,犯下的罪孽在那方寸天地內永世輪回,凡涉因果者,終難脫逃。”

時至今日沈梓禾才明白師父口中的“因果報應”到底有多深不可測。

她用半天時間走遍了皇宮以內她能涉足的各個角落,殿宇間的回廊,空曠的庭院,甚至不起眼的暗道都被她一一探查。

許多怨靈與冤魂無聲無息地遊蕩在這些陰暗角落,如一縷縷薄霧纏繞在柱廊和瓦簷之間,每一道怨靈背後,都泛著血腥鬥爭與權欲交織的味道。

她能看見宮女和太監們死前恐懼的麵孔,他們有的因宮鬥牽連而死,怨氣久久不能散去;有的因妒恨或不甘,枉死於一樁樁陰謀的背後,死後魂魄不得安寧,隻能帶著痛苦的恨意遊蕩徘徊。

還有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被秘密處死的將領和朝臣,原本身居高位,卻因政權變動和皇室猜忌而慘遭誅殺,他們的亡魂被永久囚禁在森嚴宮牆之中,怨氣滯留於此經久不散。

甚至還有皇室血脈。

那是一群生來便錦衣玉食的孩子,曾懷揣對權勢和寵愛的渴望,卻在一夕之間淪為被兄弟血親踩在腳下的亡魂,他們失去的不僅僅隻有性命,更有一身的傲骨與尊嚴。

這些怨魂想要在幾天之內作法超度絕不是易事,沈梓禾暗暗思量,此行赴京也許要在這裡花費的時間要比她原本估算的更長了。

穿過西六宮,從中正殿一旁的側門走出,沈梓禾腳步急停,嵐辭也跟著站定。

眼前是一座位處於整個皇宮最西北角的宮殿,宮殿四周飛簷翹角之上鬼魂聚集的怨氣陡然暴漲,如同翻湧的烏雲一般迅速蔓延開來。

一直跟在沈梓禾身後的徐掌印敏銳察覺到她臉上神情微變,上前一步湊近了些:“這兒是英華殿,現下沒有主子住著,隻剩幾位老仆常年守著。”

沈梓禾了然頜首,伸出手想要推開麵前年久失修、肉眼可見十分破敗的殿門。

還沒等她指尖觸碰到那門上的鋪首,身旁的徐掌印先快一步將她攔住:“仙姑,老奴今日奉命領您勘查宮內各處,自然是儘心儘力,不敢有絲毫怠慢。隻是……”從見麵起就一直低眉順目的掌印公公突然抬起頭來直視沈梓禾,目光如炬,眼神中帶著一股威壓:“隻是進了殿門以後,仙姑看到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再與他人提及。”

沈梓禾沒有避開對方的目光,神色從容地點了點頭,皇宮內不可告人之事層出不窮,她早略有耳聞。

徐掌印見她應下,這才側過身抬手拉起門上一直銅鏽斑駁的鋪首,輕敲三下,再三下,門內立即傳來一陣衣物摩挲的響動,殘破褪色的大門終於被人由內緩緩打開。

英華殿內一派荒涼,牆角堆積著厚厚的灰塵瓦礫,石階上布滿肆意瘋長的雜草,年久失修的木門木窗在冷風中搖搖欲墜,發出微弱的嘎吱聲。

中央空地內陰冷的霧氣低垂,濃濃的怨氣盤旋在半空,無數怨靈彙集於此,如同一處被遺忘已久的墳塚。

身後的嵐辭怯懦地與沈梓禾靠得更緊,修道之人原比平常人對怨魂惡魄更加敏感些,如此濃重的怨氣使得她不由地心跳如擂。

沈梓禾雖跟著師父見過不少降妖除魔的場麵,此時麵對如此濃重的怨氣她也不由地暗自心驚。

手中掏出六枚銅板,微微使力拋向空中,接著一枚枚銅板排布均勻成一列落於沈梓禾的手背之上,自下而上各為一爻,反麵為陰正麵為陽,六爻合一,正是“震”卦。

“震”為東北,沈梓禾順著金錢卦所指方向往殿內東北角望去,恍若有所感應,一陣腳步聲夾雜著壓抑的咳喘自那個方向傳來。

角落房門吱呀輕啟,陰影之中,浮現出一個纖長瘦削的身影。

是個少年。

那少年麵容蒼白如紙,唇瓣毫無血色,眉眼間透著濃濃病容,洗得發白的衣衫鬆垮地掛在肩上,顯得身型愈發單薄。可即便是這樣,那張灰敗的臉上仍舊五官清秀俊朗,下頜輪廓分明,空洞的眸底如同淬著些寒冰拒人於千裡之外。

他一手端著個白色瓷碗,一手緊攥成拳抵在唇邊,低弱綿長的咳嗽聲斷斷續續,似是怎麼也停不下來。

少年緩緩自屋內走出,來到院中的水井旁,彎下腰費力地將井繩拉起。井中木桶隨著少年用力緩緩升起,那人呼吸也逐漸變得沉重。

一桶水被井繩帶著提出井麵,他將水桶歪斜,桶中的井水被順勢倒入他剛剛從屋內帶出的瓷碗裡。他力道不穩,刺骨的井水不免漾出一些灑在他扶著碗沿的手指上,將原本泛白的指節凍得通紅。

四周站著的幾位老仆未有一人上前幫忙,而那少年對這些目光也仿佛視若無睹。

他神情淡漠地將一切做完,端著那碗清水再次原路返回,連站在殿院中央的沈梓禾幾人也沒能讓他的目光停留片刻。

沈梓禾望著那扇重新關上的房門一言不發,貼在她身側的嵐辭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這才將她從思緒中拉回。

沈梓禾微微側首,神色恢複如常,對徐掌印淡淡說道:“掌印公公,我們走吧。這處我已看完,還勞您繼續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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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月朗星稀。

徐掌印將二人安置在鹹安宮一處偏殿內,屋子裡沈梓禾端坐於案前,神情專注,手中畫下的每一筆都凝神聚氣,如行雲流水般在符紙上遊走。

立在沈梓禾身旁研磨朱砂的嵐辭突然間丟下手中的硯台,跑向屋外探頭探腦,謹慎地四下打量,像是確認了什麼之後小心翼翼地將房門緊緊合上。

小姑娘回到方才的位置這才重新拿起朱砂,眼睛卻目光炯炯地望著沈梓禾專注的側臉:“師姐,白日裡你手中的金錢卦明明指示……”她頓了頓,故意隱去幾個字不說:“你為什麼不將此事告訴掌印公公呢?”

沈梓禾手中動作不停,手腕輕輕一轉,最後一筆落定,符紙上立刻閃過一道金光,微不可察:“你猜。”

師姐在她麵前還要賣關子!

嵐辭撅起嘴巴有些氣鼓鼓地:“我猜……”明亮的雙眼狡黠地眨了眨:“我猜是因為師姐看那少年長得俊俏,生了私心,才將此事憋在心裡,閉口不談!”

沈梓禾佯裝慍怒,抬手用毛筆杆子的另一頭在小姑娘額頭上點了點:“現在都敢這麼打趣師姐了!”

嵐辭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好師姐,你就告訴我為什麼吧?”

沈梓禾沒有立刻回答,垂頭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燭火在二人眼前微微搖曳,映得書案上的符紙隱約閃爍。

沉默片刻,那道輕柔溫潤的聲音又再次響起:“因為……”

“因為,我算出他命不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