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 / 1)

深秋時節,風清月朗,皇城內外,華燈初上。

戌時三刻,天色漸暗,熙熙攘攘的笑談聲伴著陣陣絲竹從皇宮深處傳來,今日正是琰國國君商朔的六十壽辰。

“咳咳——”

一隻蒼白的手將寢殿內的房門輕輕推開,月光灑在那少年瘦削俊秀的臉山卻顯得他麵色愈發慘淡。

商隱燭喃喃自語道:“今日……是他的壽辰嗎?”

那人分明是他的生身父親,他卻早已被囚於冷宮再無資格見他一麵,隻因他是琰國國君與掌燈女史酒後亂性的罪證,是生來便命格低賤的棄子。

年幼時他也曾心存幻想,在八歲那年他花了半年時間從冷宮嬤嬤那裡偷來的筆墨,為商朔作了一幅賀壽圖,他拿不出任何像樣的禮物獻給父皇,便畫了一個抱著壽桃的自己願他福壽延年。

他未曾預料到,那幅畫換來的卻是一頓毒打。

記憶中是商啟明從乾清宮內怒氣衝衝向他奔來的身影,那時已被立為太子的商啟明長得身形高大,將跪在宮外的他一腳踹翻在地,手中的賀壽圖被商啟明嗤笑一聲用力撕碎:“就你,也配來為父皇賀壽?”

他指尖一揮身後兩名侍衛立刻上前將他拖至慎刑司鞭笞三十。當他渾身浸血被帶回冷宮時,候在一旁的掌印太監將皇帝聖旨朗聲宣讀於他,昏昏沉沉間他從截取的隻言片語中意會,從此他再也不可踏出冷宮半步。

漫長歲月裡他早已忘記那種劇烈的疼痛打在身上是什麼感覺,隻知道自那日之後每晚如約而至的噩夢中,商朔決絕的背影和商啟明鄙夷的神情逐漸扭曲,如同枷鎖一般將他緊緊纏繞。

從此他便徹底無依無靠,任由他自生自滅。

瑟瑟秋風將年久失修的房門吹得吱呀作響,孱弱多病的身體本就承受不住寒涼侵襲,自胸腔泛起的絞痛逼得商隱燭不住地陣陣悶咳,可他不願關上房門,如同自虐般努力辨認著自遠方傳來的悠悠樂聲。

“我恨他。”

商隱燭的聲音被呼嘯而過的凜風吹散,幾乎低不可聞。

然而不過片刻,他腳下的方寸地麵上逐漸燃起點點火星,那火光仿若具有生命一般迅速彙聚,最終形成一個清晰可辨的單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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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極殿內,燈火輝煌。

宮殿裡裡外外被紅綢團簇裝點得分外富麗堂皇,皇親貴胄分坐在左右兩旁,位於正中高坐金階之上的國君一身華服,處在他左手邊的當朝太子商啟明同樣氣質卓然。

一壇壇陳年佳釀被宮中仆僮源源不斷地送進殿內,酒過三巡眾人皆已醞釀起些許醉意,商碩望向大殿中央依舊旋轉不停的樂坊舞女眼神迷離,昂首又是一杯下肚。

殿外絢爛的煙火在黑夜中綻開,朝臣進獻來的賀禮如流水般呈於國君麵前,珠光寶氣間透出無限繁華,儘顯奢靡醉生夢死之態。

“西域史臣到。”

守在宮殿外側的小太監朗聲宣告西域史臣前來覲見,隻見一名高鼻深目的男子躬身步入殿內,在他身後還跟著兩名隨從,一左一右分彆從兩邊小心翼翼地舉著一座裹著紅綢的雕像。

“國君請看,玉雕正中央是一條盤旋而上的飛龍,象征著您如同巨龍一般遨遊在天。”

史臣站在玉雕一側細細講解其設計構思,那玉雕放眼望去工藝極為精湛,飛龍栩栩如生。

“請您再看後側,”兩位隨從跟著史臣的動作將玉雕調換方位,將背麵轉至正前方,玉雕背後的玄妙也被呈現在商朔麵前:“後側雕有睚眥、狻猊各一隻,代表著兩位皇子與您一脈相承,必將出類拔萃……”

“住口!”站在大殿中央的史臣突然被商朔厲聲打斷:“何來兩位皇子?”

此話一出宴席賓客紛紛噤若寒蟬,一旁的司樂女史也嚇得停止彈奏手中的樂器,凝結的氣氛中隻剩史臣一人戰戰兢兢:“據,據說大琰有兩位皇子……”

大殿內沉寂如死,眾臣低頭屏息懼不敢言,皇帝怒目圓瞪,突然用力將他麵前的桌案推翻,案上的金杯、碗碟連同燭台一齊重重摔落在地。

“來人!”商朔抬手指著史臣的方向,升騰的怒氣讓他指尖幾乎顫抖:“把他給我拖下去!”

從宮殿外霎時間趕來十餘名侍衛將史臣及隨從團團圍住,然而還沒等被人帶走,那史臣突然指著他麵前的地板大聲驚呼:“火!起火了!”

方才被商朔掀翻在地的金杯倒在一側,未喝完的烈酒順著地縫流向同樣翻倒的燭台,就在那燭火忽明忽暗將要熄滅時,蜿蜒的烈酒觸碰到了還未燃燼的燭芯,火勢刹那間竄天而起,直衝房梁。

“護駕!快護駕!”

烈焰四起,濃煙滾滾,一時間珠冠散落,衣袂翻飛,呼救聲此起彼伏,商啟明在混亂中率先反應過來,原本奉命圍住史臣的侍衛立刻改變方位形成一堵人牆,將皇帝與太子擋在身後,護送出殿,移步乾清宮。

宮人、太監提著木桶奔向水井,一排排人連成長龍,水桶在手中快速傳遞。一桶接一桶的井水被奮力潑向火焰,火勢不但未見平息,反而愈漸洶湧。

熊熊烈焰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吞噬了整座皇極殿,火光漫天,屋簷倒塌,柱梁在火中爆裂作響。宮殿外側原本的朱牆金瓦被燒得焦黑,雕梁畫棟儘被燃成灰燼。

“鬼——有鬼啊——”

一名宮人在人群中突然嘶聲呼喊,她瞪大的雙眼中儘是驚恐,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那人腳步踉蹌,不自控地連連後退,手中脫力木桶掉落在地,發出一聲脆響。

順著那名宮人注視的方向看去,焦黑的屋頂上火焰翻騰,灼眼的火光中間仿佛站著一個鬼影。那鬼影扭曲猙獰,躍動的火舌如同它狂蕩的笑容在空中撕裂,邪魅的笑聲飄進耳畔,尖銳而刺耳,像一陣陣利刃劃過耳膜。

整整五個時辰過去,火勢仍舊愈演愈烈,漫天的火光將漆黑的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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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明,冷宮內破敗的木窗外透入屢屢晨曦,幾個時辰前飄蕩在空中的靡靡絲竹之音已經被接連不斷的呼救呐喊聲所代替。

商隱燭一夜未眠,久病不愈的身子根本撐不住如此內耗,昨晚黯淡的麵色此時已更顯蒼白。

然而那雙鳳眼卻被閃爍的興奮點亮得熠熠生輝,隻因他知道,這一晚他們每個人都與自己一同,長夜漫漫,無心安眠。

皇帝與太子,宮人與侍衛,皇城上下,無一例外。

“咳咳——”

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喘,商隱燭歪頭將身體探出榻邊,從喉間噴射的點點血跡霎時間落在地麵上如同印有朵朵寒梅。

就在他身側的另外一邊,他被刀刃劃破的指尖還在滴落著鮮血,麵無血色的人卻像毫不在意一般眼看著汩汩血珠綿延不斷地從傷口處湧出,順著指尖緩緩滑落,片刻後無聲地墜入放置在他掌下的瓷碗中。

豔紅的血液在白瓷碗中顯得格外刺眼,一滴又一滴漸漸盛滿整個瓷碗。

被過分透支的身體終於支持不住,商隱燭眼前像是被層層黑霧遮住,在陷入昏迷的前一秒他轉向眼前那一片虛無,開口隻剩氣音:“拿去喝吧。”

隻見那碗將將快要漾出碗邊的腥紅液體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被人倚在碗邊大口吸光一般,眨眼間隻剩下碗底一抹淺淺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