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還帶著幾分涼意,蘇元意站在府門口靜靜等待著國公夫人的回答,可國公夫人很久都沒有說話,一時間隻有清風拂過樹葉的簌簌聲。
她知道她不該問,知道她該識趣的默不作聲,可她做不到。
這件事始終壓在她的心頭,她害怕她已經視作家人的蕭家人也是如同看仇人般看她的父親。
“元意。”國公夫人輕聲說,“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我們如何看待他並不重要,你隻需記住你是我蕭家的人,我們會護著你。”
“而你要做的,是照顧夫君,繁衍子嗣,打理內宅,其餘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國公夫人其實並沒有明確回答她的問題,蘇元意知道她從國公夫人這兒得不到答案了。
她攙扶著國公夫人上轎,車簾落下前,國公夫人對上她的視線,低聲道,“元意,人生難得糊塗。”
車簾幽幽落下,馬車也隨即緩緩駛離,蘇元意垂下頭對著馬車離開的方向服身行禮,“兒媳恭送婆母。”
她在朝霞中站了很久,很久。
她忽而抬起頭看向國公夫人離開的方向,馬車早已不見蹤跡,她低聲說了句,謝謝。
蕭閒與她遇刺的事很快傳遍京師,其中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滿京師出了名的紈絝蕭閒竟在麵對亡命徒時挺身護妻,有人說他是愛慘了蘇家女,也有人說到底是蕭家人,平日裡雖沒個正形,但骨子裡的血性還是有的。
蕭閒那幫三教九流的朋友們自打知曉了蕭閒出事,便成日裡結伴的來府上探望他,這段日子國公爺與國公夫人又忙著太後喪儀的事,因而回回都是她負責招待。
友人們見著蘇元意賢慧的模樣,紛紛暗地裡對蕭閒豎大拇指說,蕭哥牛逼,連蘇元意這樣冷直的人都能治得服服帖帖。
要知道他們中的周耀直到現在看見蘇元意還忍不住發怵呢。
可這樣難搞的女子竟在蕭閒麵前這般的聽話柔和。
蘇元意來送茶點水果時偶爾也能聽見他們的議論,對此她其實有幾分不解,她自覺自己是個好相處的人,可在他們眼裡自己似乎是個有點……可怕的人。
其實這也不怪蘇元意困惑,她自小就名聲在外,是各家長輩心儀的媳婦人選,也是閨秀的典範,可這樣的人對他們這樣紈絝來說就像曾經蕭閒評價的那樣無趣且古板,讓他們會忍不住把她和管教他們的父母與老師相聯係。
“蕭哥,我這次是真佩服你,聽說那一箭差點就要了你的命,你是一點都沒怕啊,不愧是我們的蕭哥。”
“嘿嘿,你懂個屁,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豁出一條命又算什麼?!咱蕭哥是真愛慘了嫂子。”
“不對啊。”周耀叫嚷起來,“蕭哥你不是說不喜歡蘇元意,隻是覺得有趣嗎?怎麼這次還用命救她?”
周耀可還記得上次蕭閒在天仙樓裡說得話,那意思分明是想借機報複蘇元意,怎麼如今就愛上了?
蕭閒不自然地輕咳了兩聲,道,“她畢竟是我妻子,我若棄妻不顧,豈不惹人恥笑?!”
“行了,說點彆的。”蕭閒說著有幾分心虛地覷了眼門外,生怕蘇元意會在這時突然闖進來。
“哈哈哈,蕭哥如今成了婚,也怕上老婆了。”
蕭閒瞪了那人一眼,順勢拿起手邊的背枕砸了他一下,“好你個小子,趁我現在起不來擱這兒擠兌我,看等我身體恢複怎麼收拾你小子。”
眾人順勢又哈哈大笑起來,蘇元意是在這時進得屋,她落落大方地溫笑道,“我備下了薄酒,諸位等會留下一同用膳吧。”
嬉笑的眾人頓時收了聲,周耀起身回絕道,“不用麻煩了,我們等會就回去了。”
蘇元意依舊笑著:“郎君近來躺在床上不得出,幸好有你們來看望郎君,讓郎君不那麼憋悶,如今也快到飯點了,還是留下用頓膳吧。”
周耀連連搖頭,道,“我就不必了,我是抽空出來看望蕭兄,等會還要進宮。”
周耀是長公主之子,太後是他外祖母,如今太後薨世,他這個外孫自是要表孝心,因而也不方便在外用膳。
蘇元意聞言也不留他了。
周耀走後,有些人也跟著離去,有些人則留下陪蕭閒一起用了飯。
夜裡,蘇元意照常給蕭閒擦洗身子,他臥床的這段時日,是蘇元意日夜衣不解帶地照顧他,隻要她在,萬事皆是親力親為,從不假手於他們。
這樣伺候人的活,蘇元意也是第一次做,許多動作就連蕭閒都看得出來她很生疏,其實他可以拒絕,但他沒有。
他很享受蘇元意對他溫柔的照顧,可有時又會覺得煩躁。
就像此時此刻。
他忽而緊緊抱住蘇元意纖瘦的腰肢,把頭埋在她的脖頸間,嗅聞著她身上的清香,昳麗的眼睛闔上讓人看不見他眼底的情緒。
蘇元意手上還捏著濕漉漉的帕子,見蕭閒忽而沒頭沒腦的抱著她,隻得把帕子先放在一邊,輕聲問,“怎麼了?”
蕭閒答不出來。
他也不知他是怎麼了,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完美的按著他的計劃走,可他就是不開心。
他這份不開心的來源,卻無法對她明言。
當時的他還不懂,可很久很久的以後,他才明白,他的心早在那時就丟了,或者說從他動心思娶她的那一刻起,就丟了。
隻是他無法承認,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愛上了害死蕭家人的仇人之女……
他那時的煩躁與遠離,其實是一種懼怕,懼怕自己的沉淪,懼怕自己一日比一日難以壓抑的愛意。
明明隻是演戲而已……
“娘子,你愛我嗎?”
“你現在愛我嗎?”
蘇元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笑了,眉眼是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溫和與繾綣,“我愛你。”
是的,她愛他。
愛他的灑脫不羈,愛他的自由隨性,也愛他一次又一次的維護與相救。
沒有人不會動心吧?
身處深淵的人,被萬人唾棄的人,如何能拒絕得了世間這唯一一抹的善意?
她想好好愛他,想睜眼就能看見他,想伸手就能摸到他,想生下他的孩子,想和他過平凡又溫馨的生活。
蕭閒的心沉了下去。
他該高興的。
這是他一直以來苦苦尋求的結果,可他的心卻沉了下去。
沒有一點任務完成的喜悅。
甚至在他內心的深處,他多麼希望聽見她否認的結果。
這樣他還能自己騙自己,騙自己還沒有讓她愛上他,還要繼續扮演愛她的蕭閒。
“怎麼不說話了?”蘇元意笑著問,“太高興了?”
“對啊。”蕭閒在她的懷裡蹭了蹭,“太高興了。”
蕭閒在床上躺了月餘後,身上的傷總算好得七七八八了。
他重獲自由後,立即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撒了歡的在外和友人們玩樂。
“世子夫人,世子今晚不回來了,您不必等他了。”
這是蕭閒第一次一夜未歸,她表示理解,畢竟他那樣愛玩的人生生在府裡困了一個多月,如今終於能出門了,在外多玩一會也是常有的事。
她這樣安慰著自己,可她夜裡還是一夜未眠,每當廊外有風吹草動時,她都忍不住探頭去瞧,可看見的隻有漆黑黑的一片。
當蕭閒連續三天沒回過府後,蘇元意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
“世子近日不歸府都去哪了?”
回稟的小廝頓時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問你話直言就是,支支吾吾的做什麼?”
“回世子夫人,世子最近都住在天仙樓……”
蘇元意愣在原地,她想問那他可有招妓?可又覺得這問題太好笑,若不招妓何故去青樓?
國喪期間,蕭閒正好負傷在家,如今喪期已過,青樓自然是能去得的。
那小廝見蘇元意神色不虞,連忙解釋道,“但世子並沒有隨便留人過夜,隻是陪他們玩罷了。”
隨便留人?
蘇元意注意到這個詞,那就是還是留了,隻不過那個人不隨便而已。
“世子召了誰?”
小廝咽了口口水,頭低得很低,“暮瑤姑娘。”
蘇元意閉上眼想起上一次在登瀛樓外見到她時的場景,她緩了緩揮手讓小廝退下,而後獨自一人瞧著跳躍的燈火發呆。
蕭閒和暮瑤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們的愛情故事是真的嗎?
那她和他又算什麼?
夜幕降臨,京師籠罩在虛無的黑暗中,可西大街以北的城區仍是華燈初上,亮如白晝。
天仙樓內熱鬨非凡,纖歌婉轉,舞姿曼妙,一位俊美的華服青年任由一位美嬌娘攙扶著往三樓去,他雙頰緋紅,眼神迷蒙,顯然是醉得狠了。
“蕭哥,明……明兒見。嗝。”周耀笑嘻嘻地同他揮手,亦是一臉醉態。
蕭閒斜靠在女人身上,腳步虛扶,笑嘻嘻地回道,“走你的吧。”
“蕭哥好豔福,又有暮瑤姑娘陪著,幾時能讓我與暮瑤姑娘睡一覺,死我也甘願了。”
“這話彆讓蕭哥聽見了,誰不知道蕭哥寵暮瑤得厲害,你覬覦蕭哥的女人,不想活了?”
一路上,蕭閒遇見不少熟麵孔,他懶洋洋的和那些人打招呼,手流裡流氣地摸著暮瑤的臉,一看就是玩世不恭的二世祖。
那些人對著他和暮瑤擠眉弄眼地調笑,“蕭哥幾晚都選暮瑤姑娘陪著,縱是天仙般的姑娘也不嫌膩嗎?我這兒有新貨,可水靈了,蕭哥不如換換滋味?”
蕭閒半眯著眼,掐著暮瑤的下巴在她臉上吻了下,揚著下巴說,“本世子念舊,就喜歡這個滋味。”
那些人聞言也不再多說。
暮瑤扶著蕭閒進了屋,當她關上門在轉身時,剛剛還醉醺醺的男人哪還有一分醉意,他端坐在紫檀小榻椅上,神色厭倦地用手絹擦拭著手,眼神冷漠得讓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