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熹在家裡不?
在,柳姨有事?
就上周我看咱東邊開了家文物修複店,還是免費的,就想著前兩年淘了幅老王的字兒,擱家裡放著返潮,能修就修不修就算,這字當時淘來的便宜,覺得不像真貨。結果今兒一見覺著還挺像模像樣的,想請你瞅瞅,看看是不是真的。
正巧是昨晚杜乙宸提到的那家新店,擇日不如撞日,祝明熹確實還有些好奇。
哎,剛去的時候看那幾個小孩挺年輕的,感覺不太靠得住,結果我一看,好像那兒的字原本就那樣。
他們到的時候就陳未一個人守門,吊兒郎當地叼著根狗尾巴草翹著二郎腿,看著本小說,頭也不抬,桌椅隨意擺放著。
總之,門店處處顯露著倒閉之意。
聽見有人造訪,陳未連頭也不抬,“文物古籍字畫,瓷器雕塑,正宗免費,絕不虧本。”
“小夥子,你把我那字兒拿來。”
“誒阿姨,你不是才來看過嗎,這修複不能著急,再快至少還得一天呢。”
“哎呀,我讓我侄子看看。”
陳未這才抬眼看了看站在麵前的人,身量修長,玄色長衣更顯氣質超然,骨節分明的一雙手,眉眼深邃卻又柔和端正,有種出塵的格格不入之感,倒是頗有幾分古人的雅正之姿。
“這不是我負責,”陳未話剛說了一半,就衝門口喊到“十一,你負責的那個老奶奶的字又要來看原卷。”
於是祝明熹一轉身便看見了那位為簫遮雨的送傘人。
今天他才能仔細打量一番,少年眉眼,卻又含著沉穩內斂,讓他不得不更加注意到,的確很難移開眼。。
又見麵了。
確實有緣。
從裡屋出來的白妤聽到這句就停了腳步,目光在兩人麵前巡了一圈。
敬修羽將字卷展開,祝明熹才得以見修複後的全貌,說實話,如果單看字,他也是第二遍仔細咂摸才看出來哪幾個字是後來補上的。
陳未適時為他作解,“這些字畫之類的嘛,全是敬修羽一個人補的,是不是看著字都是渾然一體,就說了我們這幾個水平很高的,就放心交給我們就行了。”
在祝明熹認識的寫草書的幾位老先生中,他一直覺得王玨老先生的字形易仿而神最難摹,他當時在臨帖的時候沒少挨老頭的罵,總是被說說四不像。
但這幾個字補的卻像是與這幅字渾然一體,雖說不是完完全全都是那種感覺,但是神也是摹了個七八分。
祝明熹摸了摸紙,又仔細看了原作的幾處轉折,才確定這就是王玨先生的真跡。
“柳姨你就放心吧,這字是王老頭真跡。”
“行,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沒想到你們幾個小夥子還怪中的。”
“那是,也不想想我們是,”陳未嘴比腦子快一步,後知後覺意識到及時止損,“我們幾個都長得這麼好看,怎麼可能是騙子呢,是吧阿姨。”
“行,是真的就行,你們慢慢修,我鍋還在火上,先回去看著了。”
待柳姨走後,祝明熹先開了口。
“幸會,祝明熹,清明的明,熹微的熹。”
“敬修羽,修繕的修,羽翼的羽。久仰。”
這名一出,敬修羽就立即知曉了眼前人是誰,民間排名青年書畫家之首便是祝明熹,聽說是天賦極佳,悟性極高,一點就透,尤善小楷,形神兼備。
“不敢當,向來說王玨先生的行草最不易臨摹,這補的幾個字的確頗有先生之風。”
“謬讚,隻是用了些小技巧罷了,不如坐下聊?”
“祝某有幸。”
兩人坐在唯一擺了圍棋的方幾上,默許以棋會友。
白妤見這情形,從行李箱裡摸出一袋好茶遞給陳未,讓他按泡茶順序規規矩矩地泡了端過去。
“白姐你可以啊,這麼好的茶藏著?”
“少爺,你知道那外麵坐的誰嗎?祝明熹,沒見過人也得聽過名兒吧,非遺軟筆書法三十七代傳承人,就是院裡的幾個老祖宗讚口不絕的人。”
“我去?這麼厲害?敬修羽咋認識的,可以啊。”
“我猜,他傘就是送給這人了。”
“啊?不是,不是說祝明熹這人特彆傲嗎?不參加各種活動,就是萬青獎頒獎典禮也沒去嗎,而且不露麵,十一咋知道的?”
“緣分吧,他身上的奇妙磁場你見識的還少嗎?快點去送茶,陳小二。”
“得嘞,還有,我送完茶乾啥,站他們邊兒上給他們續杯?我去,快給我安排個能體現我水平的活兒,對,我去研讀古籍。”
“得了吧您,人家倆下棋沒功夫看你。“
的確如白妤所說,兩人下棋從下午直至傍晚日落西山,直到祝明熹落下最後一枚黑子才堪堪結束漫長的一局。
濕雲冷冷,清籟聲聲,春意更勝。
兩人相對而坐,無言靜默,唯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響,觀棋觀人,時逢敵手,當局到深更*。
敬修羽看著年紀尚小,棋風卻是步步皆謀篇,並且能很自然的一一化祝明熹的陣於無形,最後還是留了一處白,祝明熹才堪堪獲勝,連長居棋桌屢勝的祝明熹也不得不感歎這一處的留白是真的妙。
早就耳聞明院長關門弟子棋藝不凡,今有幸能對弈,受教頗多。
不敢當,初出茅廬,尚有許多不足之出,還望多多指教。
意識到他們幾個身份被認出來敬修羽也不覺得奇怪。
幾位來青城是我們這邊招待不周了,祝某在此賠個不是,不知能否賞臉一同吃個飯?
陳未就知道今天終於不用再受那兩人的廚藝迫害了,激動的快要哭出來了。
在征得同意後祝明熹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便有人將飯菜送來,看樣子像是剛做好的,還在空氣中氤氳出白色水汽。
陳未和白妤悄聲說“常青閣,這兒最有名的飯店,一般情況下那都是不外送的,我前兩天還專門問了。不過話說為啥不請咱出去吃,都能讓常青閣外送,身份挺不一般啊。“
“少爺,你動動腦子吧,他這麼有身份在咱店裡吃飯就是在給咱拓寬門路啊,其他人一看祝明熹都在這吃飯了,想必不會是騙子,而且還是值得信賴。“
“妙啊。“陳未連連點頭稱讚。
“不過這人還真不簡單,敬修羽是明老頭關門弟子也就咱內部人知道吧,他信息渠道挺多的還。少爺一會咱倆就負責吃喝裝傻,其餘的就交給敬修羽應付就行,彆亂說話。“
“這我擅長。“
菊花豆腐、醋魚、荷包裡脊、龍井蝦仁、手打牛肉丸、油燜春筍、白玉翡翠、醒獅酥、三不沾、杏花藕粉…還有許多菜陳未都以為隻存在古本中,沒想到還真見到而且嘗到了。
看他的樣白妤覺著好像她和敬修羽虐待小孩兒不讓吃飯一樣。
“看陳小公子吃的暢快,怎麼樣,青城特色?你現在吃的醒獅酥是柳姨的絕活兒,一般人可是吃不到。”
“人間仙品,可遇不可求,早有耳聞,今日得幸一嘗,果真不凡。”
“那就多吃些,來青城怎麼能餓著。”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承蒙關照,我們就借這山楂酒敬您一杯,往後可能還是要添麻煩了。“敬修羽舉杯,白妤、陳未也跟著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怎麼能說麻煩,今日一見便覺如見故人,故宮文物修複也確實讓祝某歎為觀止,也該是我敬你們才是。“
“祝老板客氣。“
鳥雀倦棲,疏星淡月,舉杯相交,竹影微斜,散一院皎潔月光。
緊接著幾日他們的小破門店一改往昔清冷,雖說沒有絡繹不絕,但也斷斷續續收了好幾件殘品,活兒也跟著多了起來。
怎麼聽著你昨兒去西頭兒那兒請了人一頓常青樓?
杜老板這消息挺靈通的。
杜乙宸不痛不癢地捶了祝明熹一拳,“咋的,遇見哪位有緣人了?規矩都是你這小子破的。”
規矩存在就是讓人破的。
遇見個圍棋能跟我下兩個時辰的人。
喲,那還挺厲害的嘛,不是說那家店裡都是小年輕,跟你下棋的…
比我年紀小。
啥,那的確是真厲害,能讓你祝明熹都僵持這麼久,改天會會。
故宮修繕院院長明遠山教授關門徒弟。
謔,牛逼,怪不得上麵直接越級了,但這藏的不錯,真沒聽著一點風聲。
估計是明教授特意交代的吧。
那,這幾個水平咋樣?
倒是有個能把王玨老頭的字兒摹得七八分像。
喲,那確實有點兒水平,還以為小公子來混日子呢。
不過確實有個少爺,陳燕青長子陳未。
不是,這是湊了一窩什麼龍鳳啊。
所以說啊,杜老板再不露麵就顯得咱不近人情了啊。
那先謝過我們祝老板替我款待,我得找個時間再會會,咱仨一塊吧。
成,我沒問題。
剛好過幾天兒二月十二花朝,吉日。
得嘞,我先記著,讓那邊排一下。
不用太鋪張,那幾個應該都還有點東西,得和他們聊聊專業相關估計有話頭兒。
行啊你,這就把人摸透了?還是說想再下幾盤棋啊,祝明熹,我看你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對,本來就是。
草了,祝明熹,你最好是。
沒想到有生之年我能看到祝明熹談情。
過兩天你還能看見他說愛呢,是吧。
(上麵這一段是祝、杜、宋三人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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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逢敵手,當局到深更。——【唐】杜荀鶴《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