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8.1
楊桉昨晚失眠了,不知道是噪音影響還是情緒作祟,淩晨3點過被噩夢嚇醒,就再也沒有睡著。
寂靜的夜裡,隻有逃生指示牌的綠燈亮在牆角,門口的地板上投射下偶爾亮著偶爾熄滅的走廊聲控燈,依稀能聽見的交談聲,媽媽的呼吸聲,魏皎的呼吸聲,窗邊老爺爺輕微的鼾聲,窗外的燈光、月光……
她在這幾個小時裡重新認識了這裡,一般睡不著是稀鬆平常的事,但是在這個關隘峽口,她比誰都知道代表什麼。
命運之神要開始在黑夜裡為所欲為了。
更讓她措手不及的是,顧醫生臨時通知她今天做一個純音測試。
楊桉不是害怕,而是心虛,臨界的檢測會不會更讓自己崩潰,原來自己真的是這麼不堪一擊?最後的結果會不會更加驗證早已經暴露的一切,隻有自己還在欲蓋彌彰、自欺欺人、一葉障目?
不顧時間地點,她把雙手放在耳朵,蹲在病房門口,看著人來人往的一切,他們的聲音都還在,強製性閉眼。
噪音、悶悶聲、依稀的人聲……
而後放下左手,用左耳聽,還是一樣。
她想抓住聲音,用能聽見耳朵內噪音的左耳,可是隻有噪音,抓不住外界的聲音。
左耳真的無藥可救了嗎?
右耳呢?
楊桉用雙手狠狠抹淚,還好,還能聽見。
還好……
謝樹拿著正楊叔給爺爺特意做的早點,吹著口哨,和平常一樣轉著車鑰匙。
看著楊桉蹲在那,手上一係列的捂耳動作,他突然如夢刺醒,原來楊桉根本不像自己和外界所有人認為的那樣堅強、那樣果敢、那樣豁達。
因為這個動作在自己遇見她的第一天她就做過,她並非那麼坦然,隻是在隱忍,鑿穿自己的底線,不斷更改承受的閾值……
謝樹突然不敢走過去,那個靈魂有沒有被解構,還是楊桉一直在重建,自己會不會是貿然打擾,擾亂她的自愈秩序。更不敢問:你怎麼了?
可是……
她在擦淚。
楊桉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睜眼,抬頭對上那雙堅定的眼睛。
“能站起來嗎?”
“能。”
楊桉快速起身,邊用手掌按臉,轉身拉開房門落荒而逃,很自然的走進衛生間快速洗了個臉,出來再次看見謝樹。
“媽。我們走吧。”
毫不避諱的低頭從謝樹身旁走過,如果沒有剛剛的那一幕,謝樹認為她合該是這樣的雲淡風輕。
楊桉無數次的狼狽,謝樹都是那個猝不及防闖入的見證者,兩個人心照不宣的替楊桉的秘密埋土。
謝樹走向在晨光浮動中微笑看著他的爺爺。
是的。楊桉遲早要出院,她之於他隻是一個患者,隻是他媽媽的一個患者。
對。他之於楊桉也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
一段10幾天的交情而已,能代表什麼?
手裡拿著報告,楊桉落後一步走在劉女士後麵。
“媽,我去旁邊那個公園走走吧,哪裡有一片花海,我在樓上天天看,很想下來親自瞅瞅。”
楊桉停住盯著劉女士得背影,“而且,你應該有對我想說的話。”
“好。”
"嗯,我帶你去。"楊桉自覺上前帶路,經過劉女士時,攪動兩人周身的空氣,刮起一陣風,背影很酷。
謝樹聽著電話裡的陳述,腳下的煙灰簌簌落了一地,額前的劉海被窗邊的風吹得淩亂不堪,
“繼續調查,魏皎不是在病房裡嗎?他們什麼時候見麵的?”
……
“昨晚?幾點?在哪?”
……
“你把照片發給我。沒有陸衷末的嗎?”
……
“好,再聯係。”
不耐煩的把最後一截煙抽出嘴,煙霧繚繞的樓梯間饒是風再大也是吹了好一會才消散,好像吸得極快,都沒有循環過到肺。
把煙頭在垃圾桶上弄滅,走到窗邊鳥瞰到樓下花海飄蕩,心情才有片刻的緩衝。
*
“我不會休學。”
不是‘不想’、‘不能’、‘不可以’,而是篤定的‘不會’。
不是商量建議,而是直接通知宣告。
堵死了劉女士條分縷析好言相勸的所有可能。
但是,可能嗎?
已經由不得她了。
劉女士從容不迫,坐在一片陰涼下,風清氣爽,柳葉料峭,真是賞花的好去處。方寸之地,植物拉拉雜雜湊齊一個活泛的生態群落。
8月的楊柳依然是熱夏當仁不讓的代表,陌柳垂枝,隨風起舞,傍水而生,不挑生地的貧瘠肥瘦,依然長得豐揚。
楊桉從高處俯瞰時以為整個小湖泊都是被圍欄擋住,走到近處才發現,圍湖稀稀落落種的楊柳,或幾米或幾十米,而有些楊柳種的地方圍欄被截斷。
緩坡與湖麵的接駁處是大大小小稀碎花白混黑的鵝卵石,離岸處零零散散有鳶尾、馬蹄蓮、菖蒲、蘆葦等兩棲植物。
緩坡上的低矮植物類群多是本地的鄉土物種,阿拉伯婆婆納、毛馬齒莧、飛蓬、龍葵、報春花、魚腥草、點地梅等,多是細小的碎花,枝蔓肉質肥厚,一簇簇一堆堆開在草縫之間,有些你都隻能扒開草叢才能看到,不似顯眼的花海那樣高聳直立。
草坪的基礎草被多是耐踐踏修剪的紫羊茅、園晶草和中華結縷草,乍黃還綠,竄在花堆裡毫不逞讓。
楊桉此刻正蹲在鵝卵石上,像個小孩子一樣耍水,碾過岸邊的淡紫色報春的小花蕩在水中,手上沾了些許報春的白灰,玩得無比沉浸。
其實是做好了油鹽不進的準備。
風過柳葉,枝條拍打刷啦啦作響,
“你還想這麼自在的聽到這些聲音嗎?”
劉女士看著楊桉的背影,她完全知道楊桉的軟肋在哪,先來一記絕殺。
楊桉一頓,又繼續劃水,驕陽似火,焦灼炙烤後背,唯有水中的手涼透,侵入心脾。釋然著微笑回頭:“我這不是還能聽見嗎?”
回答就是否定媽媽論點的最好論據。
“那以後呢?”
“你想過嗎?”
“現在到你發病不到20天,左耳已經接近全聾,你想過嗎?”
“馬上高三了,是,他們已經放假了。你可以有一個假期來治療,可是回去你跟得上嗎?保不齊睡覺都是個問題,你想過嗎?”
“就一年,就比你的耳朵重要嗎……”
“重要,很重要。”楊桉站起身來打斷。
“那你不怕影響右耳嗎?”
“現在不是好好的。”
“那以後呢?”
問題回到原點,無解。
劉女士輕聲細語:“你告訴我,你怕什麼,你不是這樣是非不分不講道理聽不懂話的人。”
“我沒有怕的。”
“那你怕休學。”
“正因為我沒有怕的,所以我不在乎耳朵怎樣,右耳又沒影響,能吃能喝能生活。我不怕那個噪音,我能克服,所以我才不想休學。”
“那以後呢?”
“可是,錢呢?”
楊桉問出從生病以來自己最不願觸及的因素。
“那是我、你哥、你爸該考慮的事,要你擔心乾什麼!”
楊桉無力的定義著自己:“我是不是就一直是一個拖油瓶、累贅?”
“不是,楊桉,你怎麼能這麼想。”
“我不這麼想,還能這麼想。上次術後從醫院回來,我又不是沒看到老爸的眼神。那裡麵明明就是認為,我都這麼大了也從來沒有出過事,還需要做手術……反正,反正……”
劉女士心疼她為自己考慮,又責怪楊桉不應該掣肘於這些她不應該承擔的負擔,耐心解釋:
“這次可能過程漫長,但是可能不需要那麼多錢,你每天的大頭都是那些點滴,不需要和上次一樣上手術台和那些材料費!你不能這麼狹隘,我都沒怕什麼,你就好好治病,好不好?嗯?你要看到以後,難道以後的楊桉就因為一場病、就因為一點醫治的費用葬送了嗎?”
楊桉走到柳樹下,倦怠的坐下:
“你前前後後就這一句,以後以後,誰說得定。治療這麼久了,我比你清楚我自己的情況,不要再浪費了!”
“你就是因為怕,所以才想快點回去,對不對?趁現在還是好的,所以才想抓住一切,對不對?你根本不敢想以後,對不對?”
楊桉:“……”
“對啊,誰說的定,萬一你明天右耳就有耳鳴了。”劉女士睥睨著她,臉上的笑意分明是譏諷,她在逼她。
“你就是一個勢利眼,一天想一些有的沒的。”楊桉把風吹亂的劉海撇到耳根,毫無畏懼的對上劉女士的嘲弄。
“說不贏了,都開始攻擊我了。你是讀書人,比我有文化。我隻認死道理——你的耳朵更重要。”劉女士麵對小孩子的鬨彆扭,毫不退讓。
“我沒有。就事論事。”
“學校裡有你在乎的人嗎?還是什麼?”
楊桉錯愕看她媽媽:“你現在都要開始陰謀論了?”
劉女士色厲內荏,眼眶微紅,強勢的維持自己的準線,不讓動分毫寸地:
“那你不敢休學,就一年,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這沒什麼。沒有你的健康重要,你隻有活下去這一切才重要,你要是右耳都出事了,怎麼辦?你以後怎麼辦?我能幫你嗎?我不能。你知道嗎?你現在就是在天真的胡鬨。”
楊桉不卑不亢,聲嘶力竭地對著劉女士吼出聲:
“我天真?我天真就可能撐不到現在了;我天真?我天真可能早在以前手術的時候、亦或者是在左耳聽不見的時候就堅持不下去了;我天真?我天真早就該大哭了。早就該天天以淚洗麵,早就該崩潰的麵對一切了,早就該訴諸命運的不公平了,天天怪天怪地怨天尤人了!”
楊桉感覺身心俱疲。
微風一陣一陣的打在母女兩的頭發、身體、腳尖,溫度很高卻好像熱不到這裡,氛圍死沉。
良久,劉女士切換回平靜的語氣:
“你就是因為知道這些,所以你更要放棄。”
又過了一陣,太陽射到楊桉的腳尖,她往後縮了縮,哽咽著出聲:
“你知道唐陳嗎?她現在開學就上大一了,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原本該和她一樣,可是該死的休學。稀裡糊塗就在初中停滯了一年,那時候比現在小,好被你騙……後麵才發現其實不修那一年的學可能也沒什麼。什麼不能運動、什麼要好好休息、什麼要複查半個月一次、一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半年一次、一年一次、三年一次……都特麼哄鬼的,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她們都說我堅強,堅強個屁,如果是這些東西換的,我真特麼不想要……我就想指著他們的頭說‘跟你換,你要不要?’,所以我覺得跟人傾訴根本就沒用,誰不想天天笑著,我這個年紀的女生應該是愛花愛美……我特麼就像一塊鐵一樣,看著就讓人覺得梆硬。可是,我不這樣偽裝,有些東西我過不去,我連自己都騙不過去,怎麼做到在彆人麵前微笑大方屁事沒有。”
楊桉停下來歇了口氣,劉女士見縫插針笑著說:
“我還是不後悔給你休學,多好,每次去複查,醫生都說你是恢複最好的那一個。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學校背著我參加跑步。你現在不是好好的。”
楊桉哭著笑出聲:“你知道啊?我那叫叛逆,裝好孩子很累的,也得胡作非為一下不是?反正跑的時候很爽。你不懂。
有紙嗎?”楊桉哭到一抽一抽的打嗝,滿臉淚水,真就涕泗橫流。
……
劉女士早就準備好了一大坨,從包裡獻寶一樣拿出來。
楊桉憤懣至極的看著她媽,合著就在這裡等著她,真有手段,我拿你當媽,你天天算計我啊!
劉女士見楊桉不接,就這麼一眨不眨的淚眼婆娑盯著她,索性把紙巾丟到楊桉懷裡。
楊桉粗魯的滿臉擦淚,動作裡沒有溫柔,又擤鼻涕,狼狽至極。
聲音哽咽著繼續說:
“可你知道彆人是怎麼看我的嗎?一提我,就說那個是留級的。她是不是家庭好,和誰誰誰那個領導有關係,能留級。我解釋過,誰信?再說,這事也不好解釋。還有人議論留級了成績都是那樣,又笨又蠢,長得也醜,還年長……
真的,聽多了,你都會覺得自己是那樣。我又要重新梳理社交,重新麵對一群人,重新厘清現狀。原來和你要好的同學慢慢和你不熟,見麵都隻是假惺惺的打招呼,後麵直接不理,低年級永遠低高年級一等。我們這個年紀的女生長得好看的,體力都不會怎麼好,就我跑得飛快,像是個奇葩,永遠異類,柔弱在任何地方都永遠吃香。可是我不想退步,那是我對自己的一種證明,我還可以有機會自由的跑,生病的時候人人都戒備我,可是好了為什麼還要畏畏縮縮呢……你知道嗎?連這種證明我可以的東西,都會被人質疑,‘她不是以前生過病?為什麼還能這麼跑?那她會不會是假生病?休學就是為了留級。’原來我自以為的肯定也會是另一種變相的炫耀……
後麵我就不在乎彆人說什麼了,愛咋咋地。因為無論怎麼做,都有人詬病……我也愛吃,因為我想要健康,可在彆人眼中是豬一樣,隻會吃。反正,你不懂,你隻會強迫我做這做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也想和普通人一樣,不用一天在意這些亂七八糟的破玩意。”
她抱著膝蓋,邊哭邊講,小聲啜泣,話一截一截的傳來,這是她耳聾以來唯一一次哭出聲。
劉女士明白那個東西叫自尊,任何年齡段都有。楊桉正處於生命中最好的年紀,對一切美好的事物同樣垂涎、同樣渴望、同樣緬懷期待。
楊桉已經在儘量忽視那些東西,劉女士覺得,楊桉到現在沒有陰翳或者對自己的低看,依然對很多事物熱愛著、追逐著、相信著,即使被抹掉了很多,那是她自己摸索著長出自己的棱角、自己的刺,去麵對這個世界,建構自己的信仰,就是很好了。
楊桉在一定程度上經曆的事比一個成年人都多,劉女士摸著楊桉的黑發說:“這都是你要經曆的,你沒得選。”
要不然呢?
被病痛驅使、折磨、控製,自暴自棄、甘願墮落,從此,落到真正的泥沼塵埃裡。
那樣,太糟糕了。
還好,雖然心臟上打了個補丁,耳朵也廢了一隻,但也好歹讓人看不出差彆,現在是灰撲撲的,但是拍拍灰,也還是能用,所以要保住一直好好存在下去的可能。
這樣才能贏回來那些自己舍棄的自尊,靠她自己,而現在作為母親是確保她健健康康的活著,這比什麼都重要。
其他的,她也無能為力。
她明白楊桉隻是不服氣,憑什麼這麼努力都看不到希望。
而且,楊桉是敢直麵那些黑暗的,這也是劉女士請求顧醫生的原因。
這場談判其實楊桉和自己的,並不是和劉女士,她隻是引燃那堆炸藥的原料之一——硝石、木炭、硫磺或者火柴,哪怕隻是引線。
劉女士舒服自在的吹風賞花看柳,身邊是楊桉的微弱哭泣聲,她這個年紀遇到困難不就應該哭嗎?
一天裝著少年老成,老氣橫秋的給誰看,實在是無趣極了。
時間和空間在她們這裡靜止,空氣中隱約飄來似有若無的煙草味。
遠處的身影起身踩滅煙頭,看著手機裡的照片,又抬頭看著楊柳飄依,心中滿是茫然,天空乾淨無雲。
‘生活有時候特麼就是一個謬論。’
有些人握不到抓不住,有些人棄之如敝履,有的人在拚儘全力的掙紮。
時間煮海,世間微渺。
飛鳥擊空,斷水無痕。
動靜之辯,空闊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