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蝦(1 / 1)

桉樹陳詞 過欷 5524 字 5個月前

出了大門,兩位老站在門口相送,謝樹俯身依次抱了抱,抬步離開。

回看他們,他在招手讓他們回去,他們在擺手看他離開。

中式美學講究軸線和對稱。

暗紅色的老式木質門上麵的油漆斑駁,門框勾出人物的主題和中心線的交彙點,後麵的三層小樓房是後景延伸,也是寫意的臨界。

姥姥姥爺站在門框裡,門外是對列栽種的兩株月季,沿街的小花台以前是碎花雜草,後麵被姥姥征用為菜地,巴掌大地方一年四季薄荷、豇豆、茄子、小蔥大蒜、青白小菜……連綿不斷持續供貨。

門裡是那棵苦楝樹的主杆向外散開枝丫的部分,依稀可以看見門廳屋簷下擺放的那張木質沙發,小時候的夏天自己最喜歡躺在上麵,但經常睡到滿臉的青紅痕梗。

在這樣的中式框景裡,花草綠菜融入美學,白色牆體給足留白和臆想,謝樹看到的都是不舍和惦念。

這個框景謝樹是一生都不會忘的場景,藏在他的腦海裡記憶中,是應該深捂於內心的珍稀。

在很多個晨昏日月溫暖著他,是傍晚欲退未退的昏黃光線,是回憶裡落日熔金時輕落在那棵苦楝樹淡白紫色圓錐花序上的溫柔和花的淡淡芳香,更是夜半時分意識遊離之際拽著他的一絲清醒向上,他在那些光影裡找到了喘息時刻,告訴他“你已經很儘力了”。

兩張暮色裡的臉龐被刻畫進謝樹生命 ,曆久彌新,曆久彌珍。

*

灰墨色的雲層壓得很低,雲層破光的地方對比之下顯得更亮,風也帶上了一層陰鬱的氣息搜刮綠樹雜巷,暴雨要下未下,最是這時的溫度蒸的人煩悶。

謝樹惦記初中門口的那家木瓜涼蝦,好不容易回來,怎麼也要去光顧一翻。

木瓜裡麵沒有木瓜,涼蝦也不是真蝦。

是用木瓜的木瓜籽搓至白色浮沫後,把水靜置,再利用石灰水分離出水,後得到像果凍一樣透明膠狀物就是木瓜水。

涼蝦是用大米粉、玉米粉、豌豆粉混合或者直接純用米粉加熱攪拌至糊狀,而後趁其溫度未降,用漏勺快速過濾到冷水中,使其成型。

因為漏勺漏出的麵糊頭尖尾小,酷似小蝦狀,所以叫涼蝦。

再把兩者混合,加入紅糖水,就是木瓜涼蝦了。

其實D市也有,隻是謝樹覺得做法不一樣,會加入一些葡萄乾花生堅果碎,或者一些玫瑰碎末,變成另外風味的飲品。

或許是貪戀小時候的味道,他就覺得這樣純純的木瓜涼蝦更好喝。

進入盛夏,高溫燥熱,來一口香甜軟糯的甜蝦,冰冰涼涼,薑黃色的紅糖水絲絲浸入木瓜水,質地透亮惹人,讓人覺得清幽爽淨殺渴。

暴雨衝刷的前夕,謝樹還踏著輕快的步伐,一手端著木瓜涼蝦,嘬著吸管,飄飄然穿過大街小巷,輕車熟路地往縣城的汽車客運站方向走,順道兢兢業業又略帶好奇的瀏覽著店鋪小樓綠化,試圖喚醒記憶,更想記住些什麼。

活像皇帝微服私巡式的興致盎然,一閃而過的車身都能吸引視線。

離目的地還有5分鐘左右的路程時,變幻莫測的老天終於發作,愁雲電閃悶雷交替滾動後,大雨酣暢淋漓地下了起來。

謝樹慌裡慌張跑到車站大廳,卻還是兜頭澆了滿懷。

才發現這裡都是和他一樣,大部分人都濕發淌水,狼狽地向沒雨的地方逃竄躲避。

衣服上斑斑點點的水痕,貼在皮膚上黏黏糊糊,十分難受。

找了個靠窗的座椅,檢查了身份證、手機沒被水打濕後,抽出紙巾擦頭,有些怒氣地琢磨自己要是沒有去買那杯木瓜涼蝦,是不是就能躲過這場大雨?

看著匆忙而過的旅人,斑駁的人影熱騰著這裡一切,交談、熱絡、離彆,混雜在這被雨困著方寸之地。

暴雨受潮的心緒閃過一絲頹喪,不想麵對即將到來的晚上。

不是怕,而是麵對謝維明時,自己能夠察覺已經有些扭曲的親情,有種雞同鴨講的深深無力感,不是不想和他親近,而是那些早已不能幡然改圖的時過境遷,它們被訂在了過去,每一次的爭執都會被拿出來懸置,提醒他們,不可能有如釋重負的那天。

就像愛人之間無窮儘的翻舊賬,永遠得不到正解,永遠寬慰不了對方,永遠都在雙方的傷疤上刺下新刀口。

退堂鼓又開始打了起來,要不我借口說下大雨了,明天再回去?

他都能想到謝維明指著他鼻子趾高氣昂地說:

“慫貨!”

*

車站大廳的高窗投下斜陽,暴雨來勢凶猛卻也去的匆匆,雨過天晴的天空更加清晰遠闊。

將那些逼仄角落裡的陰影驅散,地板上的泥水濕汙漬隨著清掃再不見分毫,瓷磚乾淨如初鋥亮反光,倒影著楊桉那張無動於衷的臉。

她全神貫注的盯著地麵,不知道在想什麼。

清潔阿姨的拖把掃過楊桉的腳尖,拖把勾住了傘尖,“噗嗤”一把墨藍色的傘倒在楊桉腳邊,回憶閃斷,楊桉雙眸瞬間如針刺般醒過來。

“沒事。”彎腰去撿傘。

傘是他哥送給她的,她經常丟傘,看不下去了,給她買了一把很貴的。

“我買的。你要是把它弄丟了,你就把你的壓歲錢分我一半。”他哥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威脅道。

白嫖的就是香,格外珍惜,她用了好幾年了,確實沒再丟過。

純色的雨傘,沒有任何外飾,看不出哪裡貴了,傘麵稀稀落落的還在滴水,灰撲撲的像被人遺棄在那。

拿起傘把,“啪”,一包綠色包裝的紙巾又落在腳邊,上麵還有個小熊比了個“耶”,煞是可愛,是背後的人掉的。

“啊,我的。”謝樹正專心擦著領口的水,去抽紙,一個不小心把整包紙揚了出去。

知道。從後方飛來的。

"謝謝。"謝樹側臉接過,快速瞥了一眼,是個女生,高馬尾,短袖的領邊朝外翻著,整整齊齊的一排小字“永安一中”,上麵還有明顯的濕痕。

楊桉把東西向後遞,並未轉身,她現在不想理任何人也不想講話。

“不用。”莫挨老子。

聽到回應,謝樹不禁想,自己要是沒去D市,直屬高中不出意外也是永安一中。

想著又轉回去看一眼,準備搭話。

楊桉抬起雙腳,由清潔阿姨拖椅子下麵。

“呐,吃點。好點沒,看你一直發呆,想也沒用,快吃。”劉女士不由分說把一塊手掌大的麵包賽她嘴裡。

好煩啊,就不能撕撕。

她騰出抱緊膝蓋的手,去接住嘴邊麵包,那樣子要多滑稽有多餘滑稽。

謝樹扭頭就看到這一幕,她的嘴巴塞著一個金黃發亮的麵包,光看側臉就鼓的像個氣球,一手挽過雙膝,上上下下都很忙。

算了。

應該是家長好久沒見過孩子了,彆打擾人家。

插上耳機旋律流出,謝樹把自己困在音樂中。

楊桉感覺這塊的地板拖了也還有水,低頭找尋一番才發現,頂上有一圈滲水順著牆角下來,流到花盆裡,藍雪花的花球本來就又大又重,把花枝墜得直不起來,四散搭在花盆邊,花盆漫漶出來的水順著花球一點一滴掉落。

楊桉擦完鞋上的水,就去挪開了花盆,把壓彎的枝條扶起,幾次過後沒有用,耐心耗儘,索性讓它儘量靠牆後,就此作罷。

經年後,談起這一天,不知謝樹會不會後悔自己沒有打擾?

沒有轉身看那個擺花的女孩,高窗垂直投下的一束斜陽在她臉上耀著明明亮亮的光感;更是在這天沒有把那個慫貨退堂鼓打得乾脆些。

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很多事的發生?

*

終於是上了車了,謝樹位置在最後排靠窗。

開窗,喝水,插耳機,抱臂,閉眼。係列動作一氣嗬成。

晃晃蕩蕩,懵裡懵頭,上下顛簸睡了半小時後,被刺眼的陽光曬醒了。

無奈睜眼,高原上五點多的太陽同樣烤的車裡的人焦灼,才發現自己額頭發縫頸間全是悶汗,暴雨濯濕的衣服早已被風乾。

自己今天怎麼都在擦頭,看了癟下去的紙巾裡麵躺著唯二的最後兩張。

好像在說:"省點用啊!兄嘚!"應該再買一包的。

行叭,省省。暗自戲謔腓腹。

擦完,終於感覺吹來的風有了舒爽。

窗外的景色一如既往的蒼翠陰翳,縱裂極深的峽穀劈開山勢,一座座山被淩冽地分成千溝萬壑。

這些風光每次往返都會看到,看路邊廣告牌就能知道車走到哪了。

於是乎,他觀察起了車裡的人。

永安發往D市的客車,一個小時一趟。

來往頻繁,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浮光掠影的地快速掃了一圈,饒有興致的目光停在了一道身影上。

“嘶~這位是……”他前麵一排的是一個女生,沒錯,是那個‘永安一中’。

有些不一樣的感覺,熟人感?要不打擾一下?

但是她有些微妙的不一樣,旁邊的阿姨睡得正酣,隨車的顛簸一擺一擺的搖頭晃腦,自己剛剛的睡姿可以參考這位姨。

謝樹的座位高出前麵的半個身子,所以能根據他們的背影動作推測前麵的人在乾什麼。

她偶爾低頭扯扯手中揉皺巴巴的紙,又用紙擦擦臉,時不時把用手掌捂住耳朵,如此循環,還有不間斷的吸鼻子聲音。

感冒啦?

不對,誰會反複用擤鼻涕的紙?

還是一看就愛乾淨的女生,她穿一件淺藍色的襯衫,黑色的牛仔褲,白色板鞋。

雖然不是和自己樣一身的牌子貨,但是乾淨明媚,穿衣風格還和自己挺像。

安安靜靜的,很乖。

她在哭!

楊桉從上車就有些心煩想吐,不上不下吊著。

拿出剛剛劉女士遞給她的手機,她平常都放家裡,沒帶去學校。

看了看手機,有一堆停了40多分鐘的消息。冰哥的疑惑和關愛已經溢出屏幕了。

冰哥:「你怎麼樣了?聽老班說請假了。」

冰哥:「很嚴重嗎?馬上就要期末考了,沒你,我的地理曆史咋辦?」

冰哥:「應該是全科怎麼辦?」

冰哥:「不過也沒事,你先好好看病。」

冰哥:「我這幾天要好好做筆記,你回來就可以看了。」

冰哥:「有沒有很夠意思,靠了你那麼多年,難得靠我一次,哈哈。」

冰哥:「不說了,我是在體育課偷偷玩手機的。我現在要和芹菜白菜她們去圖書館看書了。她們也問你了。我們等你回來喲!」

……

問題太多啦!

不知道回答那一個,自己也解釋不清楚現在的情況。提不起半點打字的欲望。

用手捂著耳朵,反複傾聽耳鳴,想描繪聲音的感覺,可對照的物體沒有,參照物太多又太少了,什麼都像又什麼都不像,追尋不到,勾勒不出,但確確實實存在著。

又煩又無助。

毫無解決辦法,隻剩下哭。

邊哭邊想,腦袋裡裹成一團漿糊,一會想,我們可能出來幾天,功課會落下多少:一會想,怎麼又生病了,什麼破身體;一會又想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耳鳴又不影響啥;一會想,自己不會耳聾吧;一會又想,哭哭哭,一天天就知道哭,有什麼用……

劉女士動了動身體,把頭換向靠在右肩。

楊桉以為她媽媽醒了,但並不想被人看出她哭,那樣太糟糕了。

哪怕是她媽媽。

一時間,側臉,擦眼淚,最大限度的撇頭,“嘭”準確無誤地磕在玻璃上。

“嘶~”謝樹看著都覺得肯定疼。他倒是咧起了嘴。

依舊是左側臉,淚痕明顯,眼尾猩紅。

哦,多了個包,現在那個‘包’真長臉上了。

“10、9、8……2、1。”

楊桉在心裡倒數完10秒慢慢轉頭。

“呼~還好。”劉女士雙眼緊閉,沒醒。

實話說,哭的有點累了。額頭也疼。

倒黴催的。

謝樹看著楊桉的慌慌張張,又摸了摸自己額頭的凸起,同道中人啊!

半晌後驚覺,“去你的同道中人!”自己是什麼變態嗎?

看人小姑娘半天。

謝樹故作無事地轉轉頭,才發現大部分人都在睡覺。

更不自然的摸摸鼻尖。

楊桉捏著濕透的紙巾,看著劉女士虛握著的紙,想抽。

小心翼翼、鬼鬼祟祟……

謝樹看出來了,低頭看了自己的。

謝樹左手向前伸做出了遞紙巾的動作,怎麼說呢?你是?我是?我看出來你要紙???

三下兩下找不到說辭,車身一個顛簸,謝樹顯然注意力不在,重心不穩向前撲去,眼見拿紙的手就要打到楊桉頭上,轉折把手伸向車窗。

“呼啦……”

沒送出去的紙巾被風卷出車窗外,一下就吹得驟遠。

劉女士被簸醒了。

怔然又有些睡意懵了地看看楊桉。

楊桉快速地抽出紙巾,自然地看向窗外,還故作其事動手拉拉車簾。

楊桉;“好險。”

……

謝樹:"……"

看著風中消失的紙,獨自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