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1 / 1)

攝政王府,燈火通明。

楚玉澤失神地坐在床頭,捏著見青的手指,他幾乎看不見錦被之下身軀呼吸的起伏。

“王爺……”一個老太醫跪在他麵前,黃皺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看起來有些氣喘,言語間也儘是模糊用詞。

床上的女人嘴唇已經沒有絲毫血色,平日裡白裡透紅的臉蛋也是蒼白一片,像隨時都會破碎的蟬蛻。

楚玉澤將她的手放進被子裡,終於勉強抬起了虛弱而疲憊的眼眸。

“說吧,本王沒有你想的那麼凶殘。”

那太醫舒了一口氣,啟唇:“王妃福大命大,那箭剛好偏移心臟,性命無憂……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失血過多,怕是要昏迷一段時日,期間用這副方子,等王妃醒了,老臣再換一副藥來,此次傷及根本,需得好好調養。”

楚玉澤陰沉的眸色似乎有了好轉,他提起了些力氣,想叫那太醫下去。

沒想到那老人卻繼續道:“王爺,還有一事……”

他歎了一口氣,看起來極為疲憊,眼睛裡全是紅血絲,說道:“一口氣說完吧……本王沒有精力了。”

那太醫垂頭擦擦汗,又抬起眼來看著他,“老臣不知這是否是王爺安排,但是王妃一直在……服用一味涼藥。”

什麼?

本就苦苦支撐的楚玉澤突然卸了力,撐著腦袋的手臂一鬆,他怔住片刻。

震驚、苦笑、哀愁、無奈。

輪番上演。

那太醫徹底撲跪在地上,“老臣隻是想提醒王爺,此種涼藥的藥性過大,若是再持續服用半個月,怕是一輩子都難以生育啊!”

老太醫遲疑著抬眼,眼前的攝政王已經全然沒有了往日橫眉冷對的張狂和硬挺,像將傾的樓閣,終於在輕輕一陣微風中轟然倒塌,湮滅於灰塵之中。

楚玉澤忍住翻湧的情緒,隻是陰陰地說了一句:“出去吧。”

太醫立刻推門而出,外麵的人頃刻間包圍了他,他隻是搖搖頭,快步離開了攝政王府。

這鬼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片刻後,霜月敲響了房門。

“什麼事?”

“尉遲小姐和顧公子、尉遲三公子,還有荀至醫師想來看望公主,王爺打算如何……”

楚玉澤已是疲憊至極,終於將目光移開了見青,說道:“叫他們進來吧。”

楚玉澤打開房門,看著麵前的眾人,揮了揮汙穢的袖子,臉上已經擠不出一絲笑顏,“進來吧,或許對她,你們比我重要得多。”

尉遲初也顧不得任何禮節,直接先行衝了進去。

尉遲踏白跟在長姐後麵,隻有顧明軒做了周全的行禮後才踏進了房門。

玄梅站在楚玉澤麵前,他今日穿著墨色衣衫,銀色竹紋在深夜月光下流光溢彩。

楚玉澤還是那身白色的錦袍,染上血汙泥漬之後,已經辨識不出是多麼名貴的麵料。

乾淨的黑,汙穢的白。

“方才遇到了那太醫的馬車,想來王妃已經脫離危險了。倒是攝政王可有哪裡受傷,荀至願為殿下分憂。”

楚玉澤拿出剛才老太醫遞給他的藥方,“我沒事,你看看方子吧,王妃似乎很信任你。”

“我先走了,還有案子需要處理。”

他嘴角再也扯不出禮貌的弧度,腳上步子都走得不穩,隻是朝霜月的方向一瞥,喊道:“霜月,隨我過來。”

霜月走過簷下長廊,與玄梅交換了一個眼神,躬身跟在楚玉澤身後,一直走到了王府書房。

“王爺,找奴婢何事?”

霜月不敢抬頭。一是她怕楚玉澤又起了疑心,二是他現在的狀態,實在嚇人。

像鬼。

坐在椅子上,但是已經倦累到燭火都懶得點,隻有月光在房間裡施舍一點明亮,最後隻剩下他荊棘般的眸眼,在房間裡閃著光。

饒是從屍山血海裡爬起來的梅花衛,也很難不被在這種鬼魅和野獸般的眼神之下滲出冷汗。

書房中又沉默了片刻,楚玉澤的手指關節像深夜打更人的梆子捶著桌麵。

一下、又一下。

每一下,都像黑白無常在注視著她,在魂魄的脊髓上磨刀霍霍。

“王妃,為什麼要喝涼藥?”

聲音停了。

霜月跪在地上,心裡卻鬆了一口氣。

“奴婢……不清楚,奴婢隻是聽公主的吩咐。”

“藥是哪裡來的。尋常藥鋪開的避子湯,可不會烈成這樣。”

霜月顫抖著身子,瑟瑟說道:“是……是找荀至醫師開的方子。”

“荀至?”

他自嘲了一聲,仰起頭來,看著月光下藍霧霧的天花板。

“你是她的貼身侍女,告訴我,她很厭棄我嗎?為什麼要喝涼藥?”

楚玉澤扯著嗓子,因為過度的疲憊,聲音低沉又嘶啞,喉嚨裡還冒著血氣,手指卷起桌麵上的文書,骨節分明,露出白痕。

霜月徹底把額頭貼在地上,“公主沒有厭棄王爺,若是真的厭棄王爺,公主那麼怕疼的人,怎麼會替王爺挨這一刀呢!”

霜月哭得聲淚俱下,“公主隻是害怕……害怕成為母親,怕王爺生氣,所以……所以一直瞞著王爺,奴婢也不敢泄露半句啊……”

聽到霜月帶著哭腔的解釋,他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像是死後餘生,眼中留下釋然的淚水,嘴角抽動著笑起來,手指也放開了皺巴巴的文書。

她沒有厭棄我。

她隻是害怕,這些以後都可以解決的。

都可以的。

他安慰著自己,終於讓自己相信了這一切的解釋。

“你出去吧,本王想靜一靜……”

霜月抬眼,從淚眼模糊中看到楚玉澤失魂落魄的模樣,轉身邁腳出門,立刻擦乾了眼淚。

她小步回到謝香居,隻剩下眼下輕微的紅暈。

一切安全。

但是,攝政王,似乎真的用情了。

她有些茫然,她是梅花衛棠兒,隻是扮演霜月這個貼身侍婢罷了,就算再怎麼狠心,也很難對攝政王的情誼嗤之以鼻。

那身在這場騙局之中的青梅本人,又真的能全身而退嗎?

棠兒第一次對這樣完美的以身入局產生了懷疑。

她甩了甩腦袋,把所有的情愛糾纏拋在腦後。她現在要好好照顧首席,如今見青昏迷不醒,她還需要在暗處,繼續幫助楚玉澤推進案子。

黎明時分。

楚玉澤撐著疲憊的身子來到天牢裡,邱尋遇刺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刺客也已經開了口,畢竟在楚玉澤手下受刑,很難不招供,他們全都指認了林氏。

如今局勢已經明朗。

林氏作為幕後黑手推出來的氏族,與蕭氏、何氏都關聯頗深,按照邱尋推斷的思路,換張安兩子策論試卷的人,應該就是林氏次子林文宣,和蕭家三房蕭適。

如今的問題關鍵,在於泄題,和換卷的手法。

邱尋對手法已經有了眉目,但是泄題關係重大,怕是牽涉眾多,難以連根拔起。

今年的擢選,由何庭主持,策論題目由尉遲肅命名,歐陽衡評卷。

尉遲氏似乎與此案毫無關係,但是尉遲氏的立場,此事背後是否有他們的助力,楚玉澤還是非常懷疑。

陛下已經下捉捕令,林文宣和蕭適已經被抓入大牢,邱尋邱袖兩姐妹先暫時住在攝政王府,由暗衛秘密保護起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意圖自儘的弘參學堂的白學士,在懸梁自儘還在擺腿掙紮的時候,被一不知名人士兩三下割斷了白綾,保住了小命,就是摔下來折斷了腿,沒想到下一秒薑義帶著官兵衝了進來,他也喜提攝政王府地牢的昏暗居室,還有荀至醫師的悉心照料。

楚玉澤連軸轉了幾日,隻在片刻偷閒間能去謝香居坐坐。

霜月看著他的麵色也跟王妃一樣蒼白了下去,本想出言寬慰,卻是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嚨裡,隻能如反芻般死吞下去。

“好好照顧王妃,此事馬上就要完結了。”楚玉澤柔眼看著榻上昏睡的見青,再緊握了一次無力垂下的雙手,輕輕印下一吻,“結束後,我會好好補償你的。”

他笑了笑,雖然很疲憊,像是風吹雨打、千瘡百孔後還要與鳥雀閒逗的稻草人。

霜月目送他出去,玄梅的腦袋如鬼般從床幃後探出來,連霜月都未曾發覺他的氣息。

人已經走遠了,影子越來越細,仿佛折斷的枯枝。

“首席,你怎麼突然來了。”

“自然是替你守著。畢竟現在還要兩頭跑,也是不容易。以後不管什麼殺人救人的任務直接交給玄梅部,不必在意什麼上不上下級的,我的身份比你方便很多。”

“是,首席!”霜月回答道。

兩人都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前院。

玄梅倚靠在床柱上,眼邊小痣隨著眼角上揚,“你瞧見沒,那男人的黑眼圈比我的還重了。”

“果然是小瞎子啊,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手段。”

霜月瞥見著玄梅泛出苦味兒的笑意,那身影又突然如閃電般消失,仿佛從未來過,隻留下床邊輕紗微微飄動。

她轉眼看向床上的女人,胸口微微起伏,雙眼緊閉,明明看起來隻是熟睡的樣子,卻遲遲不醒。

她握起見青的手,輕聲喚道:“快醒來吧,這裡的一切,都很需要你。”